正文 第十五講 一意孤行(2 / 3)

一直玩瀟灑的人玩到最後可能很瀟灑,但是也可能變成又扁又平沒有性格的人,一個沒有建樹而且骨子裏麵特別自私的人。人一定要有所堅持,有些東西是不能夠放的,比如人生的責任。孔子就是這樣一種人。

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孔子甚至不得不降低一些道德要求。《論語·陽貨》篇寫到:有一次,一個叫公山弗擾的人占據費邑,反叛國家,反叛季氏。公山弗擾,《左傳》上說叫公山不狃,季氏的家臣。他占據了季氏的一塊叫費的封地,準備反叛。反叛之前,想找一些幫手,收羅一些人心,他就想到了孔子。他認為孔子威望高,如果能站到他這邊來,就可以改變他的道德形象。於是他就派人去請孔子。按說這是一個亂臣賊子,是孔子最討厭的一種人,而孔子還就真的想去。幸好弟子子路站出來反對。子路跟老師說:我們沒有機會實現理想也就算了,你為什麼要到公山弗擾那裏去?這個人名聲這麼壞,是一個犯上作亂的人啊。孔子說:他要招我去,難道是白白招我的嗎?他肯定會給我機會。如果他給了我機會,我可以改變這一切,可以實現理想啊。我不一定聽他的。但孔子最終還是沒有去。他為什麼一開始會動心呢?他實在太想有用武之地了,太想有一個地方做他的政治試驗田了。不僅是公山弗擾,後來有一個叫佛肸的人,也來招他。這個佛肸是晉國的大夫範中行的家臣,也是一個犯上作亂的人,他來招孔子的目的與公山弗擾是相同的。這一次,孔子也想去,又是子路站出來反對。孔子又是怎麼解釋的呢?他說:我聽說最堅固的東西不會被別人磨光,最潔白的東西也不會被別人塗黑。我這麼堅定,這麼潔白,即使到了佛肸那裏,難道我不會改變他?一定是他改變我嗎?我有這麼好的理想,我有這麼好的治國方略卻不用,就像一個匏瓜,老是吊在那個瓜藤上不吃,這怎麼可以啊?孔子一直想做事,一直想用他的道來拯救世道,但一直沒人用他。所以連公山弗擾、佛肸這種層次的人來招他,他都動過心。

南宋有個辛棄疾,一直想到北方去抗金,可是南宋的統治階級就是不讓他去。他很痛苦,寫了很多詞,其中有這樣兩句:“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句意是,我為什麼老是登到高山上或高樓上向北遠望?因為北方是祖國的大好河山啊!這大好河山現在被金人占領著,在他們的鐵蹄之下呻吟著。我一心想收複這些失地。可是朝廷,無論是在朝者還是在野者沒有人理解我。正所謂“閑愁最苦”。一個人在沒有機會施展自己抱負和才華的時候是最苦悶的。孔子也是這樣,他不是一個追求個人逍遙的人,而是一個追求拯救天下蒼生的人。孔子身上有兩種人格:一種是逍遙,一種是拯救。在沒有機會拯救的時候,我們看出他逍遙的一麵;但是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拯救的情結,他渴望拯救那個黑暗的世道,拯救在那個黑暗世道下苦難重重的黎民百姓。

他四處奔波,謀求一用,但他失敗了。諸侯不用他,政客、小人們排擠他,甚至迫害他,他隻能到處碰壁。還有同樣來自知識階層的隱士們的冷嘲熱諷。剛才講的那個挑草筐子的人,能夠從音樂裏邊聽出孔子心思,肯定是個有文化的人,隻不過他心腸已冷,早已徹底絕望,因為他知道這世道已經病入膏肓無可就藥了。

像挑草筐者那樣的隱士,孔子在周遊列國的過程中碰到過很多。在《論語·微子》篇中就有三個例子:其中之一是,有一天,孔子周遊列國的馬車在野外奔波時,看到兩個人在水田裏勞動。這兩個人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一個個子很高,另一個塊頭很大。長得很高的,在《論語》裏就把他稱為“長”,塊頭很大的就把他稱為“桀”,他們又都在水田裏邊,所以長的後麵加了個“沮”,桀的後麵加了一個“溺”。這樣一個就叫長沮,一個就叫桀溺。孔子走到這個地方,有條小河擋住了去路,也不知道渡口在哪裏。於是就派子路去問。子路先問長沮:我們想過河,請告訴我渡口在哪裏?長沮看了看子路,又看了看遠處的孔子,反問子路:那個在車上趕馬車的老頭,是誰啊?子路告訴他:是孔丘。長沮就問:是不是魯國的孔丘啊?

在那麼閉塞的時代,竟然連水田裏的種田人都知道魯國有個孔丘,說明孔子的名聲確實很大,在諸侯國裏已經有很高的威望。子路回答:就是那個孔丘。按理說接下來他應該告訴子路渡口在哪裏。出乎意料的是,一聽說是魯國的孔丘,他馬上講了句很難聽的話:噢,魯國的孔丘啊,那他不用來問渡口在哪裏,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裏。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他應該知道這樣顛顛簸簸周遊列國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他的正確的做法不是到前方去找個渡口,而是調轉馬車回家。

話說得真是難聽啊!子路本是粗野莽撞的人,但自從接受孔子教導後,已經變得很懂禮貌了。所以他沒有發作,徑直轉過身去問旁邊的桀溺。桀溺也反問子路:你是誰?子路老老實實地說:我是仲由(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桀溺接著問他:你跟孔子是什麼關係啊?你是不是他的學生啊?子路說:我就是他的學生。桀溺就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現在都是一些亂臣賊子、昏君亂相在治理天下,世道一片黑暗。誰能夠聽你們的說教,誰又能夠跟著你們一塊去改變這個狀況?就憑你們這幾個人,怎麼可能改變天下?你的老師為什麼不告訴你這個道理?你又為什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呢?與其跟著你老師這樣的避人之士,你還不如跟著我們這些避世之士。

他稱孔子為避人之士,稱自己為避世之士。什麼叫避人之士?就是看到這個國君不行,避開他,再去找另一個國君。孔子也確實是避人之士:魯國不行,他跑到齊國;齊景公不用他,他又回到魯國;魯定公用了他一段時間又不用了,他又跑到衛國;衛國不用他了,他又跑到陳國。他一路上就是在躲避,躲避他身後昏庸的國君。他又總是抱著希望:下一個諸侯可能會好一點。桀溺自稱為避世之士,是因為在他看來,天下沒有一個明智的諸侯,他對所有諸侯已經不抱希望,他將整個世道看穿了,絕望了。所以他才會對子路說與其跟著孔子顛顛簸簸周遊列國最終一事無成,還不如就此挽一挽褲腳,一塊兒下田種地。他可能是看中了子路身強體壯,是個好勞動力,想拉他入夥種田。

子路當然不會聽從他們的,就回來告訴孔子:老師啊,我去問渡口沒問著,反而被他們教訓了一頓。孔子說:怎麼教訓你的?子路就把那兩人的話複述了一遍。孔子聽了以後非常感傷。他覺得這兩人講得有道理。他知道天下確實如桀溺所說,滔滔者皆是也,但他仍然要走這條路。孔子有時很隨和,但有時很堅定。隨和之處可以看出他的可愛,堅定之處可以看出他的可敬。他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如果我們真隱居了,和山上的鳥獸在一起,徜徉山水,固然逍遙,但天下這麼黑暗,黎民百姓苦難重重,我離開他們追求自己個人的逍遙,怎麼能忍心呢?

所以我前麵說,孔子的性情裏,有逍遙的一麵;孔子的骨子裏,有拯救的一麵。孔子又說:“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我不和這些苦難的百姓待在一起,我還和誰待在一起呢?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複述了《論語》中的這個故事。顯然司馬遷並不是因為其故事性更適合傳記的文風而加以選取。這裏麵有孔子的精神與人格,也有孔子的無奈與執著;有孔子的偉大處,亦有孔子的虛弱處。兩千多年過去了,那條湯湯小河邊發生的爭論就好像發生在昨天。這幾個人好像還在我們身邊。讓我們為孔子感動。這位可敬可歎的老人,想憑自己個人的德行與魅力來聚集一批年輕人,讓他們傳道義之火,文化之火;解民於倒懸,匡世於既顛。但他們的行為,漸漸成為人們眼中的另類、異己,甚至異端。他的不合時宜,在他生前,便已受到時人的冷眼;在他身後,直至今天,還在受人嘲弄。

孔子的令人尊敬也就在此。他的偉大也正在這種一意孤行的殉道精神。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論語·子罕》)三軍可以更改主帥,匹夫卻不能逼他改變誌向。匹夫尚且不能奪誌,更何況聖人之誌,得天地浩然正氣,至大至剛,豈可屈撓?孔子,這位衰弱的老人,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一意孤行!

我很喜歡“一意孤行”這個詞,而且我想到孔子的時候,我就老是想到這個詞。“一意孤行”,你不要以為這是個貶義詞,我們曾經在貶義的意義上,用這個詞用了很長時間。但是,我們仔細想一想,要是沒有大人格、大精神、大境界,一個人敢於“一意孤行”嗎?什麼叫“一意”?就是一個想法,一條道走到底;什麼叫“孤行”?沒有陪伴,沒有跟隨,就一個人,不從眾,不嘩眾,不挾眾,堅持自己,孤身一人。“雖千萬人吾往也”,這是孟子的話,有這樣的大堅定,你才能成就大事業。所以那個時候有很多人諷刺孔子,認為他們比孔子高明,錯了。人的偉大不是因為他的聰明,人的偉大往往是因為堅定。聰明人好找,堅定人難求。

第二個例子是:有一天,孔子的馬車正在楚國境內前進,有人迎麵走過孔子的馬車,仰著頭,高聲地唱著一首歌:“鳳凰啊!鳳凰啊!你的德行怎麼這麼衰敗啊?以前做錯的就算了,從今往後你得改了。算了吧,算了吧!今天從政很危險啊!”

他也不看孔子,就這麼唱著過去了。歌裏的鳳凰其實就是指孔子。孔子一聽,知道是在諷唱自己,就趕緊下車要跟他講話,而這個人卻快步避開了,一句話也沒說上。這人用歌告誡孔子:政治危險,不要再為從政而奔波了。但政治危險,是放棄倫理責任的正當理由嗎?置天下蒼生於不顧,聽任他們受暴政的煎熬,自己閉門養神,這種行為真的是“修養高深”的體現嗎?孔子當然是不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