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講講到“恕”是孔子思想最後的核心。孔子講的“恕”是多層次的,既包括政治上的恕,也包括個人修養上的恕。這個社會太需要寬恕了,一個寬恕的政治是好的政治,一個善於寬待他人的人,也就是個好人。《說苑·卷一·君道》說“大道容眾,大德容下”。孔子他曾經告誡學生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論語·衛靈公》自厚而薄責於人,就是對自己的要求很多、很高,對別人的要求很少、很低。人對自己可以苛刻一點,但是對別人一定要寬鬆些,做到這樣就可以遠離別人對自己的怨恨了。任何一件事情大家都不可能獨自完成,總得有人幫你。有人講我自己在家裏做作業,是我一個人完成的。那也不是,你做作業你可能要開著燈,必須要有供電係統;你中午還要吃飯,即便是自己做,也需要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之類。所以在人類社會裏,每個人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別人。我們和很多我們根本不認識的人,共同組成了我們生活的一個最起碼的創造物質基礎的群體,一個社會文化環境。所以人隻有學會對別人的寬容,才可以保持自己心態和良好生存環境。一個很苛刻的人,首先自己的心態就壞了,一點點不如意就會大發雷霆,一點點不如意就可能怨聲載道。寬容別人,不覺得別人很可惡,自己的心情也就會輕鬆。這樣別人也就願意和他交往,願意幫助他。孔子講“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意思就是君子總是磨礪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詩經·衛風·淇奧》);小人總是算計別人,蠅營狗苟。不斷磨礪自己的人猶如深藏在巨石中的寶玉,通過不斷地開剖雕琢、打磨、拋光,最後成為一塊精致的美玉。人的道德修養就像琢玉的過程,隻有在不斷的磨礪和修煉中,才能使自己成長為君子。但是如果一直在算計別人,不僅會失去朋友,還會在自己的周圍造成出一種非常嚴酷的環境,既不能提升自身的境界,又不適合於自己的生存,還弄壞了風氣。
上一講我們講到,孔子在禮這個原則性問題上要求非常高,但是對那些具體的因為無知而失禮的人又非常寬容。我們再看一個令人感動的例子。根據《孔子家語·卷二》記載,有一天孔子要出門,天陰了,眼看就要下雨,但他沒有傘蓋。這時有弟子跟他講:老師,子夏有,你可以向他去借。孔子說:沒事,不用了。為什麼孔子不向子夏去借傘蓋呢?因為孔子知道子夏有一缺點:很吝嗇。他說:如果我向卜商(子夏)去借傘蓋,如果他看到是老師來借,就勉強借給我,這不就是把他不願意的事情強加給他了嗎?他不是很痛苦嗎?這是其一。其二,如果他不借給我,他的名聲就被搞壞了。大家就會覺得這個人太吝嗇了,老師向他借東西他都不給。我不向他借傘蓋,既不讓他痛苦,又可以保全他的名聲。接著孔子又跟弟子們說:你們也得注意,跟人交往一定要“推其長者,違其短者,故能久也”。推崇別人的長處,發現別人的優點,經常去表揚別人的優點,有意識地掩蓋他的缺點和短處,這樣和別人的交往才能長久。
喜歡直接揭人之短對人對己都是不合適的。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老子就曾告誡孔子:一個很聰明的人,一個明察秋毫的人,往往會遭遇不幸,就是因為他太聰明,太明察秋毫。他把別人的缺點看得太清楚,也就容易去指責別人,最終招來怨恨,甚至是殺身之禍。
人可以聰明,可以明察秋毫,但是一定要明白,別人的缺點是別人的,我們沒有揭發他的必要和義務。正確的方法是把別人的優點學來,把別人的缺點有意識地加以掩蓋,這就是寬容的人,這就是厚道的人,這就是好人。看來,老子的話對孔子是有影響的。按說孔子可以借此事教育子夏:卜商你不能這麼吝嗇,今天把傘借給我,也是給你機會,讓你變得大方一點。但孔子不這樣,而是寬厚地包容了子夏私德上的缺點。是的,在公德問題上,孔子非常嚴格,在涉他性的品德上,孔子也非常講究。可是,在個人私德上,在自涉性的品性上,孔子極其寬容。
在孔子的弟子中,子張是一個才高意廣、誌向遠大的人。他做事有大的框架,但不夠細心,不夠和藹,考慮問題不夠周到,是個比較粗糙的人。在《論語·陽貨》中有記載,一天,子張問孔子:老師,什麼叫仁?孔子說:如果能把我下麵講的五個字做到,你就可以稱為仁德的人了。哪五個字呢?“恭、寬、信、敏、惠”。這五點,實際上說的就是怎麼樣去尊重別人,理解別人,不苛求別人。前三點是說對別人要恭敬,要寬容,要誠信;第四點:敏,是說做事情要講究靈活性,不能老是拿大原則對人。最後一點:惠,是要給別人一點恩惠。這些都是一個人對自己的要求,沒有一點是對別人的要求。子張的性格,是自信的,也是剛愎自用的。子張的理想宏大,眼高於頂,一般人都不在他眼裏,容易藐視別人,忽視別人。所以孔子用這五點來告訴他。隻有善待別人才能得眾,才能得到別人的擁護,有了別人的擁護才能做成大事,才能獲得自己的成功。所以說,“恕”不僅對一個國家來講很重要,就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普通人的為人處事中,它也非常非常重要。
孔子是一個非常有性情的人;是一個有著自由人格的人;是一個很講究道德卻又並不極端化的灑脫的人;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樣行,那樣也行,很隨和的人。這一切都跟他的寬容是有關係的。孔子給我們的印象是:大袖飄飄,弦歌不絕,休乎杏壇,風乎舞雩。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聽弟子們的朗朗書聲,看天上的荒荒浮雲,留心於往古聖賢,注意於詩書禮樂,有點像隱士。孔子一生中做官的時間也不多,僅僅從51歲到55歲,其餘大多數時候他確確實實是一個自由自在的自由職業者。也可以說,他是當時的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他的心態是自由的,他的精神是自由的,他的思想是自由的,而且他的生活也是非常自由的。由於他大多數人生時段沒有做官,不用每天早上去簽到,不用每天在朝廷裏處理政事,不用卷入官僚體係的漩渦之中,所以他是自由的。保持自由對於知識分子來說太重要了,因為人隻有有了自由的身份,才可能有自由的思想。後來的孟子就有意識地保持了自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自由身份。
孟子呆在齊國時,齊宣王對他非常好。他受大夫的待遇,卻沒有大夫的事務。孟子上街時,“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孟子·滕文公下》),跟隨他的車有幾十輛,跟隨他的人有數百人。假如孟子是走在上海的南京路上,他的車在前麵,後麵數十輛車、數百個人跟著,這是何等的風度啊!享受著如此待遇,他究竟在齊國幹什麼呢?他“不治而議論”,呆在齊宣王給他的別墅裏,沒有任何職責,沒有任何具體任務,他要幹的事情就是:如果齊宣王幹得不對,他就批評批評。另外,每個月到時間就簽領一份俸祿,其他什麼都不用幹。隻有這樣他才能“綽綽有餘地”,保持自己的自由身份。有自由的身份,才能保持自由的思想。如果到政府機構裏做了官,還能有自由的思想嗎?能不聽君主的調遣嗎?體製有體製的規矩,行政有行政的秩序。獨立的知識分子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非常重要。一個健全的社會,一個有前途的社會,它一定是有很多獨立的知識分子的。國家應當給這些知識分子體麵的生活,同時還要保持他們獨立的身份。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民族就一定是有前途的。孔子大多數的時間也就是這樣的身份,所以他才能有這樣偉大的思想流傳至今。
講到這裏,還得要講一講孔子和孟子之間的一點區別。孟子是有意識地保持獨立性,而孔子的獨立性可能是不得已。孟子曾經說:孔子“三月無君,則惶惶如也”(《孟子·滕文公下》)就是說,孔子有三個月的時間沒有國君來跟他聊天,聽聽他的意見,或者讓他去做官,他就會惶惶不安。孔子有自由的一麵,有大袖飄飄走天下的一麵。他確實是一個頗有個人自由情懷的聖人,但他還特別想做一個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聖臣”。他希望有機會利用體製的資源來為人民謀福利。他周遊列國就是在找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機會找不到,他內心就不平衡。他在衛國呆的時間非常長,衛靈公給了他很好的俸祿,如果不是這麼豐厚的俸祿,使他的生活有所保障,他也不可能在衛國呆那麼長的時間。但他在衛國沒有實質性的權力,不能夠推廣他的道,內心自然就不平衡,所以最終還是離開了衛國。
孔子內心的不平衡表現在很多方麵。根據《論語·憲問》記載,有一天孔子在家裏麵擊磬。聲音傳到門外,門口正好有個挑草筐的人經過,聽到裏邊傳出擊磬聲,這人就站著聽了一會兒,然後就對之作了評價,說:這個敲磬的人啊,他的心裏麵有痛苦,有不平啊!他能從聲音裏很明顯地感覺出擊磬者的心理是很不平衡的。隨後他再聽了一會兒,又說道:“鄙哉!硜硜乎”,這個擊磬人的思想境界不高啊,敲出那樣一種硜硜的聲音來,好像在發牢騷說:沒有人了解我啊!沒人了解你,你就堅持自己,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發牢騷呢?然後這個挑草筐的衛國人又舉了《詩經》上的話來加以說明:“深則厲,淺則揭”(《詩經·邶風·匏有苦葉》),意思是說:假如河水很淺,可以把褲腳卷起來,淌過去,衣服可以不濕;如果水很深,卷起褲腳來也沒有用,就幹脆穿著衣服遊過去。為什麼還要有那麼多的牢騷呢?他的議論聲很大,被孔子聽到了。孔子說:聽這個人講話啊,他是一個很果斷的人,他能夠很容易地斬斷自己的情絲。這樣的人我沒辦法說服他,因為他已經徹底地想通了,徹底地絕望了。但我跟他不一樣啊!我舍不得這個世界啊!我看到人民有苦難,我不忍心放棄不管啊!我做不到他那樣。所以說,孔子有時候很瀟灑,有時候就不瀟灑。真正瀟灑的是外麵那個挑草筐子的衛國人。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現在再講一講孔子的不瀟灑。孔子的不瀟灑恰恰顯示出他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