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講 天下木鐸(3 / 3)

政治是什麼?按孔子的意思:就是用合法的、正當的手段推行公正和正義,倡導公平和平等。這才是政治。

所以說這個正還可以是一個動詞:校正。是對殘暴的政治的校正,對黑暗的政治的更正。所以孔子曾非常嚴肅地說: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誌士仁人,沒有為求得保住性命而損害仁的,隻有為成就仁而獻出生命的。如果從政治角度分析,這句話告訴我們: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一定是校正黑暗的政治家,是確立正當秩序的政治家,而絕不是玩弄手腕的政治家。康熙也好、乾隆也好,朱元璋也好,漢武帝也好,這些靠玩弄手腕來取得所謂成功的政治家在孔子的觀念裏邊都不是政治家。

孔子的這句話,還可以引申出:好的政治就是仁義的政治,一定是符合正道的,一定是合乎於正義的,一定是公正的。如果一種政治不是這樣,那麼我們就有起訴它,反抗它,甚至推翻它的權利。可見在孔子的政治思想裏,有一樣特別重要的東西:讚成革命。孔子一直是讚成革命的。他最推崇的幾個人物都是革命者。他推崇商湯,商湯的革命推翻了夏桀的統治,建立了商王朝;他推崇周文王和周武王,正是周文王的積澱,周武王的行動推翻了商紂的統治,建立了周王朝。他讚成這些人,他把他們稱之為聖王。聖王是什麼王?聖王就是造反的王,聖王就是革命的王,聖王就是對黑暗的政治、對殘暴的政治說“不”的王。

孟子後來繼承了孔子的這一思想,而且還表現得更為激烈。有一天,齊宣王問孟子:紂王是天子,而武王是臣子。臣子起來造反,殺了天子,這不是犯上作亂嗎?這不是弑君嗎?孟子說:錯了!當紂王如此殘暴無道的時候,他就已經失去了天子的資格。這個理論從哪來的?就來自孔子“政者,正也”的思想。孔子講,政者正也:如果你不正了,你就不是政治了;如果你不正了,你也就不是天子,不是天下宗奉的共主了。所以孟子稍微引申一下,那就是,商紂王殘暴、商紂王黑暗、商紂王無道,那好,商紂王就不再是天子。雖然他名義上是天子,雖然他站在這個位置上,但是在道德上,他已經沒有天子的資格了。這樣的人,天下所有的人隻要有機會,都可以殺他,不用說周武王了。所以孟子說,我隻聽說周武王把一個獨夫給殺了,我沒聽說周武王殺了天子。他把這個商紂王稱之為什麼呢?獨夫。這個理論太重要了。沒有這個理論,我們不管在多少黑暗的情況下,我們都隻能忍受啊。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所以我們說孔子和孟子在他們那個時代,他們自己的政治活動可能是失敗的,但是他們的理論給了我們起訴暴政的根據,給了我們反抗暴政的理由,給了我們革命的權利。這也是孔子在他的政治上取得的無限的成果。我們到今天仍然在享受著他給我們的恩惠,我們中華民族一直是敢於造反的民族,是一個敢於反抗的民族,是一個絕不屈服的民族,是一個敢於向殘暴的政治說“不”的民族。在受到壓迫的時候,我們可以像陳勝吳廣那樣揭竿而起。我們這個勇氣從哪來的呢?是誰給了我們這樣的勇氣,給了我們這樣的理由呢?就是孔子。所以我們這個民族雖然經受了那麼多年的封建的、專製的壓迫,但是我們沒有在沉默中滅亡,而是在沉默中爆發,而且我們還會在爆發以後崛起。這就是孔子對我們這個民族最大的貢獻,是他無限的成功。

我們把老子和孔子做一個比較,是非常有意思的。

老子是一個絕望的否定主義者,而孔子則是一個樂觀的理想主義者。孔子的理想是大同世界,老子的理想是小國寡民,這兩個理想我們把它放到一起一比較,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很大的區別:一大一小,一個叫大同,一個叫小國。但是,這兩個世界,這兩個理想,它們的最大的區別,不僅僅在於一大一小,它裏邊有更本質的不同。孔子對於人性是溫和的,是維護的;而老子對人性則是恐懼的,是否定的。所以,老子最後是出關而去,他不願意和人群待在一起了,他用出關而去的行為,表示了他對社會,甚至對於整個人類的棄絕,他自絕於人類。所以我們可以說老子是自絕於社會,自絕於時代。而孔子則終身與這個社會相廝守,縱有恩恩怨怨卻無怨無悔。他的卓絕的努力使得一些無序的暴力變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與期望。他使天下的英雄,都入他的彀中,他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賢者,實際上就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人才。他把他們都收羅到他的周圍,並且帶著這些社會精英,從事於建構新的理想。當一個混亂的社會有了理想與方向的時候,這種混亂就不再是一無是處了。恰恰相反,這種混亂倒有可能顯示出一種蓬蓬勃勃的生機、無窮的魅力。

春秋戰國時代固然是一個血與火的時代,是骨肉碰鈍了刀劍的時代,是殺人盈城殺人盈野的時代,是嗜血嗜殺的時代,這是那些混戰的諸侯們一手造成的時代。但同時,它不也是一個充滿理想,充滿激情,充滿公理仁德的時代嗎?誰開辟了這樣的時代?是孔子。老子與周朝一同隨夕陽而去,孔子卻與那些混世魔王的伯霸諸侯們一同出現:一邊是殘忍,一邊是仁慈。

一邊是混亂,一邊是寧靜。

一邊是帶血的屠刀,一邊是如椽的巨筆。

一邊爭奪的是土地珍寶子女玉帛,一邊爭鳴的是禮義廉恥道德文化。

誰是這個時代的主宰也許並不重要,誰預示著未來的方向倒更值得我們敬重。

我們當然可以說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刀把子掌管著印把子,但有一種力量,可能更其偉大。

那就是理想的力量,精神的力量,道義的力量,良知的力量。

在《論語·八佾》有這樣一則: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嚐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一次,孔子帶著弟子來到“儀”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小官,聽說孔子和他的弟子來了,就說:凡是賢德的、有文化的人來到這裏,我沒有不拜見的。孔子來了,我一定要去見一見。於是他請孔子的弟子引見。弟子們帶他見了老師。那人見過孔子出來,就對孔子的弟子們說:你們何必擔心得不到官職?天下黑暗無道已經很久了,“天將以夫子為木鐸。”木鐸,一種銅質木舌的大鈴鐺,古代召集群眾,宣布政教法令,或在有戰事時集聚百姓使用。這裏是用“木鐸”比喻孔子將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

儀封人的話像是一個預言:孔子在世時,已經憑借他個人巨大的德行和人格魅力,在他周圍凝聚了一大批優秀人物。他們共同進行哲學的思考和政治的探討。而在他去世後的兩千多年裏,他已經成為一麵旗幟:代表著中國的文化,代表著東方的文化,整個東方都受他思想的浸淫。“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兩千多年了,這木鐸一直在召喚著我們,凝聚著我們,使我們成為中國人。不論在天涯海角,不論在何種陌生的國度,隻要我們響應著夫子的木鐸,我們就能在這木鐸聲中找到自己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