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話說得也確實比較尖刻,所以司馬桓魋就懷恨在心。他聽說孔子經過宋國,就帶人把孔子包圍了。孔子是個君子,早就忘了曾得罪過司馬桓魋。他正在宋國的一棵大樹下,和弟子們演習周禮,司馬桓魋就帶著人來了。他們首先把大樹砍倒,然後揚言要把孔子殺了。孔子和弟子們趕緊駕著馬車逃跑,弄得非常狼狽。有人說孔子為什麼要逃跑?大聖人應該臨危不懼。但是聖人也有無奈的時候。不過孔子在離開的時候說了句話: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天把人類的道德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有這麼大的道德使命,一個小小的桓魋能把我怎樣!依然從容、鎮靜。
在周遊列國的過程中,孔子還飽嚐了人格上的侮辱。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離開魯國是因魯定公和權臣三桓拋棄他了。他在魯國從政,從51歲到55歲這幾年,成就斐然,連齊國這樣的大國,都認為孔子在魯國,政績太好了,如果他再做下去,魯國就會強大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魯定公和三桓決定拋棄孔子。按照禮節規定,郊祭完後,祭肉要分送給大夫們。可是這一次,祭祀完後,魯定公沒有分祭肉給孔子。這就是一種侮辱。他當時是做魯國的大司寇,而且代理丞相職務,可以說是上大夫。現在國君祭祀完後,沒有按照禮節給他送祭肉,這不就是在告訴孔子:我們不要你這個大司寇和代理丞相了?孔子在外遊蕩14年,魯國國君不請他回去,他為什麼不主動回去?就是因為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魯國的。
這是一種人格上的侮辱,是他的祖國給他的。他到了別的國家情況又怎樣呢?衛靈公有個夫人叫南子,長得很妖豔,言行很浪漫,有點不太正派。還沒有嫁給衛靈公之前,在娘家就有點不好的名聲。嫁到衛國後,很受衛靈公的寵愛。有一天衛靈公帶孔子一起出行。兩輛馬車,第一輛是衛靈公的,和衛靈公同坐一車的是南子,他們旁邊是個叫雍渠的太監。孔子隻能坐在第二輛車上,在他們後麵跟著。國君命令他這樣做,他無法拒絕。但是這個命令是違背禮的,這讓孔子很丟人。讓大街上的人一看,這個孔子在我們國君心目中的地位,不僅比不上他那個妖豔的夫人,還比不上一個太監。
孔子講到了君臣關係時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國君支使臣子的時候一定要符合禮,臣子侍奉國君的時候一定要忠誠。兩者都要講規矩。現在衛靈公身為國君不按照禮去對待臣子,讓他受到侮辱。如果那臣子是個正派人,他就會離開。如果他不是個正派人,長此以往,就會越來越沒人格,就會幹出沒人格的事來。所以君使臣以禮,這是孔子在有了切膚之痛後的肺腑之言。孔子滿腹痛苦地跟著他們在街上走了一圈。回來後,不等弟子們發牢騷,他自己先就發起了牢騷,說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孔子是德,而南子是色。衛靈公把色放在第一位,卻把德放在後麵,這不就是好德不如好色?在一個好色勝過好德的諸侯手下,孔子還怎麼能奢望實現自己的理想?
司馬遷的記載是孔子“於是醜之”,孔子感到很羞恥,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最後他離開了衛國。其實,在周遊過程中,他在衛國呆得最長。從某種意義上講,衛靈公對孔子也算不錯,解決了孔子的生活問題。孔子在衛國沒做什麼官,也沒做什麼事,衛靈公也照樣給他俸祿。但衛靈公就是不知道孔子這樣的人,最需要的不是錢財,而是尊重。
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巿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過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奔波途中可謂風餐露宿,冒死犯險。用他自己引用《詩經》裏麵的話說:“匪犀匪虎,率彼曠野”(《詩經·小雅·何草不黃》),不是野牛,不是老虎,卻要在曠野中亂奔亂跑。他就是這樣顛顛簸簸於列國之間,吃盡了苦頭,碰盡了壁。
不光是一個魯定公,不光是一個衛靈公,據司馬遷記載,就連楚昭王那麼一個有雄心大略的諸侯,也不用孔子。
楚昭王聽說孔子在陳國,離楚國很近。他早就想重用孔子,希望他能幫楚國強大起來,便想派人把孔子接到楚國,而且準備把方圓700裏的土地分封給他。可是令尹(楚國丞相叫令尹)子西問楚昭王:您手下的外交人才,有沒有一個像子貢那樣傑出的?楚昭王想了半天,說:沒有。子西接著問:您手下做政府首腦的,包括我子西這樣的人,才能有沒有比得上顏回的?楚昭王把幾個大臣掂來掂去想了又想,還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顏回的。他隻能說:沒有。子西又問:您手下,帶軍打仗,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軍事人才裏,有沒有一個能和子路相比的?楚昭王又把他的將軍們排了排,說:沒有。子西接著問:領導政府,協調各個部門,管理幹部,管理人事的,能否找到一個才能比宰予還要厲害的?楚昭王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其實,子西是在警告楚昭王:堂堂一個楚國,那麼多的王公貴族,那麼多的文武官員,比孔子的手下差遠了。一旦把700裏土地封給孔子,在楚國就有了一個國中之國,而且您楚王還不是他的對手,最後孔子就可以小吃大,滅掉楚國。於是楚昭王就打消了重用孔子的念頭。
孔子手下有這麼個一流的人才庫,按說是他的優勢。但這優勢一旦被小人據為口實,就成了反對他、拒絕他的理由,而且講得還真有一定道理。小人有小人的算盤,小人的算盤往往打得比君子精。
孔子一生,遭遇了太多的苦難和侮辱,他的內心也就有了許多傷感。他曾和子路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大道行不通啊!我就坐一隻小木筏到大海上去漂遊吧!很傷感。有一次,他和弟子們講:中原地區這些諸侯們,我已經對他們很失望了。他們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們。算了吧!我在中原不呆了,我到周邊找一個少數民族的地方去呆吧!弟子們就說:老師啊,少數民族的地方,人民沒有文化,很粗野啊。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粗野怕什麼?沒有文化怕什麼?我們去了,推廣教化,他們不就變文明了嗎?孔子有時確實很消極,但當弟子說少數民族落後時,他又馬上變得很積極。可見,即使在他消極的時候,即使在他失意的時候,他仍然是倔強的,並且充滿了道德自信。
難道孔子在政治上真的就一無所成嗎?不是這樣。他在魯國就曾取得過成功,但這成功是有限的。而他在政治思想、政治理想上取得的成功卻是無限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恰恰是現實政治生活的失敗,才使他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如果他真的如願以償,被某一國君重用,他就可能變成子產這樣的人,可能變成晏嬰這樣的人,可能變成管仲這樣的人,成為一代大政治家,取得現實上的很大成功。但是這種成功是有限的,而孔子現在取得的成功是無限的。他雖然在現實的政治上失敗了,但他給我們確立了一種政治理想,他告訴我們什麼才是政治,什麼才是正當的政治,什麼才是好的政治。
孔子68歲回到魯國,當時魯國實際執政者是季康子,有一天季康子來問孔子:孔先生,政治是怎麼樣的?孔子的回答就四個字:政者,正也。(《論語·顏淵》)政治的政就是正當的正,就是正確的正,就是校正的正。
這裏的正,可以作名詞用,意思是正義。也就是說政治就是正義,政治不是邪惡。這是孔子這句話裏包含的第一層意思。
這裏的正可以是形容詞,意思是正義的。就是說政治應當是正義的,不正義的就不是政治。一切不正義的東西都不叫政治。孔子對政治的這一定義,可以把很多東西排除在政治之外。在我們的文化裏,在我們中國人的潛意識裏,政治,就是策略、就是權術、就是權變、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腕,就是在政治鬥爭的勾心鬥角中擊敗對手而保全自己的謀略,甚至陰謀成了政治最常見的運作形式。而在孔子看來,這些恰恰都不是政治。雖然直到今天,媒體、影視節目和學者的講座裏還在把這些作為政治:漢武帝多有手腕,朱元璋多有手腕,康熙多有手腕,乾隆多有手腕……實質上,這些都不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