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講 天下木鐸(1 / 3)

上一講講到了對於孔子精神一句最準確、最生動的評價。說這句話的人,是個看守城門的老頭,竟然在不經意間道出了孔子最為崇高的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

孔子的精神是這樣。他的長相又怎樣呢?根據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長相很怪:首先,他的腦袋天生有點畸形,頭頂長得中間低四周高。叫“生而圩頂”。給《史記》做索引的司馬貞曾描述說圩頂如“反宇”。“反宇”就是倒過來的屋頂。屋頂是中間高,四周低,而孔子的頭頂是中間凹陷,四周高。有人說孔子的名就跟他的頭頂形狀有關。我們前麵說過:孔子的父母在生他之前,曾經到尼丘山上祈禱,希望山神能夠賜給他們兒子。後來果然生下了孔子,於是就取名為丘,字曰尼。因為排行老二,就在字的前麵加了個“仲”。

這是一種說法,司馬遷還講了另一種說法。首先要說明的是,今天取名,比較認真,一定要翻開字典,找個好詞,作孩子的名字。名字寄托了父母,甚至整個家族對孩子的希望。古人取名比較隨意。比如孔子生了兒子,魯昭公給他送了一條大鯉魚,孔子就給兒子取名為“鯉”,叫“孔鯉”。因為是第一個兒子,就字“伯魚”。連皇帝取名也是如此。漢武帝劉徹的母親在生他時,夢見一頭豬,就給他取名為“劉彘”。後來才把“彘”改為“徹”。司馬遷認為,孔子的腦袋長得有點畸形,像坑凹不平的山丘一樣,所以他的名字叫孔丘。

另外,孔子身材非常高大,司馬遷說有九尺六寸,今天算大概有兩米一左右,真正的一個山東大漢!當時的人都稱他為“長人”。加上腦袋長得還有點坑凹不平,從命相學角度講,還真有一點異相。頭頂中間凹陷,承受著上天的雨露,所以他比我們得到的天賦更多。這當然是一個玩笑話。

關於孔子的長相,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借他人之口,又給出了第三種描述:他說有一次孔子和他的弟子在鄭國走散了,弟子找不到老師,老師也找不到弟子。孔子一人呆呆地站在鄭國國都的東門,一副喪魂落魄、惶恐無地的樣子。弟子們也急得不知道怎麼辦好。子貢碰上了一個鄭國人。那人跟子貢說:我在城東門看到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老師?隨後他就描述了一番:那個人,額頭長得像堯;後頸長得像皋陶;肩膀長得像我們鄭國國相子產;腰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他那喪魂落魄的樣子,簡直就像一條喪家之狗。

這個鄭國人很有意思,堯是遠古時期的君主,他怎麼知道堯的額頭長得怎樣?皋陶是堯帝時期的司法官,他怎麼知道皋陶的脖頸長得怎樣?說孔子腰以下比大禹短三寸,大禹也是遠古的人,他又怎麼知道大禹的身高?即便知道,未經測量,他又怎能精確地知曉孔子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三寸?所以說這個人的話不可信,也許他隻是故意調侃孔子。

孔子周遊列國時,被許多人調侃過,被開過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有的玩笑是善意的,有的玩笑有一點惡意,但也不算很過分。這個鄭國人如果是開玩笑,也算是開了個不很過分的玩笑。關鍵是他最後講的一句:看他那副喪魂落魄的樣子,真像一條喪家之狗。子貢一聽就明白了,沒錯!我老師就是這種氣質。就趕緊跑到鄭國都城的東門,孔子果然失魂落魄地在那裏彷徨、徘徊。師徒相見,非常高興。子貢告訴老師自己之所以能找到他,是因為有人對他的形貌進行了一番描述,一聽就像他。孔子問是怎麼描述的?子貢就把鄭國人說的話複述了一遍。孔子聽後說:前麵講得都不像,就說我像喪家之狗那句確實太像了。

“喪家之狗”,顯然不是恭維話。被人說成狗,而且還是喪家之狗,恐怕沒人會高興。但孔子欣然,而且連發讚歎:說得真像啊!說得真像啊!孔子為什麼對這種並非善意的評價如此高興?文化大革命時,人們也常常用喪家之犬罵孔子。孔子如果活於當世,恐怕還不一定在意別人這樣罵他。“喪家之犬”,其實是一個蘊義頗深的哲學化比喻。倒不是說鄭國人真有這個水平,他也隻是隨口說出,但寓意卻很深,非常哲學化。“喪家之犬”可以說是對整個人類生存狀態的準確描述和非常形象的隱喻,也可以說是對人類的最高讚美。我們誰不是喪家之犬?但隻有孔子這樣的大哲才能對這個妙手偶得的比喻了然於心並欣然受之。

基督教說: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原先生活在上帝的伊甸園中,後來偷吃了不該吃的果實,知道了羞恥,就被趕出了伊甸園。就這樣,人類失去了的家園,在外流浪。所以鄭國人說孔子是喪家之狗,和聖經裏麵所講的人類被趕出伊甸園,可以說都是對人類生存狀態的隱喻,道出了人類共同的困境。哲學要解決的不就是三個問題嗎?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三個問題,就是喪家之狗的問題。諾瓦利斯說:哲學就是懷著永恒的鄉愁尋找家園。人類現在沒有家園,人類正在尋找家園。什麼叫哲學?哲學就是尋找家園。

孔子這樣一種惶惶不安、失魂落魄的樣子,和他一生的追求有很大關係。他為什麼能領悟到這一點?為什麼一般人不一定能領悟到這一點?就是因為在他的人生曆程中,有他自己超群的追求,也有他自己絕大的失敗,所以他才領悟到人類悲劇性的存在。隻有領悟到了人類悲劇性的存在,才能知道喪家之狗這個比喻是多麼準確;而且他會領悟到,這個比喻不僅寫出了人類的可憐,而且寫出了人類的可敬。人類就是在不幸的境遇裏仍然仰望著頭頂的星空,仍然在尋找昔日的美好家園。人類命運的悲劇性,同時又是一種很崇高的存在。在地球上的所有生物裏麵,隻有人類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是悲劇性的,知道自己是一條喪家之犬,並試圖改變這種處境。這就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比其他動物都高明的地方。這就是人類的偉大。

孔子從55歲——魯定公十三年開始遊曆諸侯,一直到68歲——魯哀公十一年回到魯國,共14年。這14年,不要說哲學化的“家”,他就連事實中物理形式的家都沒有。他的家在魯國,魯國才是他的祖國。在外流蕩的14年裏,他的妻子留在魯國,他的兒子留在家裏陪伴母親,隻有他一個人帶著弟子四處遊蕩,他沒有家。

周遊列國的14年間,魯國政府一直沒有邀請他回去;他不能夠回到魯國,其實他非常想回到魯國,但是回不去。所以他也沒有國。一個無國、無家的人,才能感受到別人這句話的準確性。14年裏,他去了哪些地方?衛國、曹國、宋國、鄭國、陳國、還有楚國。在那個嗜血的時代,在那個冷酷無情的時代,他到處宣揚著他的仁慈與博愛,這個世界缺少的就是慈,就是愛,他渴望改善人類悲慘的境況。但是,這14年是他失敗的14年。他到處碰壁,周遊的曆程充滿了折辱和無奈,碰到了太多的苦難和危險。齊景公不留他、魯定公不用他、衛靈公冷淡他、小人政客打擊他、“狂狷者”們嘲笑他;畏於匡、鬥於蒲……一個叫做司馬桓魋的人還要殺了他。

有一次,孔子離開曹國到宋國,遇到了危險。他曾得罪過一個叫司馬桓魋的宋國人,司馬桓魋也就是孔子學生司馬牛的大哥。這弟兄倆人品差距很大。司馬牛雖然有多言而躁的毛病,但是他想好好學習做個好人。可司馬桓魋卻實在不像樣子,以至於司馬牛很感慨地說:別人都有兄弟,偏偏我沒有。(《論語·顏淵》),不把他當兄弟。孔子是怎麼得罪了司馬桓魋呢?這個司馬桓魋人還沒死,就在想自己死後睡什麼樣的棺材,他要造個石頭的棺材。中國古代有雙層的棺材,內層叫棺,外層叫槨。人睡在棺裏,棺就放在槨裏。司馬桓魋找來很多石匠給他做石頭的棺槨。工程太大,造了很多年,也沒造成。老百姓被他折騰得很苦。孔子聽說這件事後,非常生氣,就說了一句話,詛咒他:這種人死後會不朽嗎?我看他死後趕緊腐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