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離煮酒論雄會還差二十四個時辰。
今年的秋風比往年要冷一些。
楓葉也落的多一些。
會賢莊朱漆大門,顏色比往年也舊了一點。
會賢莊裏的人,二當家楊魁風先生,也顯得比往年蒼老了一點。
他已經是個五十歲的老人了,一個外貌略顯蒼老,內心卻依舊年輕的人。
一個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五十年,那麼這個人的臉上多少會帶著一些倦意和無奈。
可是楊魁風的笑容就好像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那般開懷,看不到一絲的不愉快和疲倦,他不但玩女人不輸給年輕人,酒量也比許多人好。
從他出生的一刻起,他就已經是個很灑脫、很豪爽、很講義氣的人,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將來當然也是一樣的。
他在年輕人麵前最得意和自信的事,那就是他玩兒刀子的本事,他的刀子,玩兒的比年輕人更狠,更凶。
有人曾忍不住問五十多歲的楊魁風:“您為什麼還這麼有活力?”
楊魁風傲然一笑,回答說:“因為我還是個年輕人!”
他現在正坐在會賢莊的院子裏,專心致誌的磨著自己的佩刀。
磨石上的三尺鋼刀,一柄看似平凡的雁翎刀,就是楊魁風活下去的籌碼,他靠著這把刀,和年輕人們拚搏了半輩子,才搏來了今天的地位和身份。
楊魁風雖然是會賢莊的二當家,但卻對沒有太大的派頭,他吃喝拉撒從來不用下人們伺候,磨刀,這在他看來神聖而莊嚴的事,更是不放心讓別人代辦。
認識楊魁風的人,就一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隻有和人比刀子的時候,他才會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磨刀。
真正了解楊魁風的人,就一定知道另一件事,隻有在和某個人比刀子的時候,他的臉色才會這麼嚴肅。
——這個人的名字叫項恒。
“呼!”楊魁風忍不住長歎了口氣,用一塊雪白的布拭擦著手裏的雁翎刀:“這刀子一天比一天難磨了,不知道是我老了,還是這刀子要生鏽了。”
他隨手抓起身旁的酒壺,仰頭就是一陣牛飲:“今天我非把那個臭小子打的心服口服不可。”
一想起這個“臭小子”這個人,楊魁風的眼裏就是三分憐愛、三分自卑、三分憤怒和一分無奈。
活了五十多歲的楊魁風,一生中有兩件後悔的事和一件無奈的事。
第一件後悔的事——當他徒弟七歲生日的那一年,楊魁風把一瓶竹葉青送給了他。
第二件後悔的事——當他徒弟八歲的那一年,楊魁風將無羈刀交給了他。
那件無奈的事——他徒弟十二歲的時候,酒量就比楊魁風大很多,刀子玩兒的比楊魁風還狠,還凶!
——他徒弟的名字叫項恒。
項恒是個怎樣的人?
他的酒量比楊魁風更大,刀子玩兒的比楊魁風更狠!
楊魁風雖然是個很灑脫、很不羈的人,但隻要和項恒一比,他簡直就是個羞答答的大姑娘。
項恒比他更瀟灑,更豪爽,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
一個師傅,教出了一個比自己強許多倍的徒弟,作為師傅,這種事本來就是有些無奈和悲哀的。
——不過高興往往會比無奈和悲哀更多。
楊魁風就是這種師傅。
對於一個徒弟來說,當他超越自己的師傅好幾倍時,那絕對是一件非常得意和向往的事。
項恒剛好也是這種徒弟。
午時一刻,秋風不急。
項恒帶著最灑脫的笑容,邁著最隨意的步子,帶著最講究的刀,走入了楊魁風的眼簾。
他首先看見的不是楊魁風這個人,而是他人身旁的磨石,項恒忍不住笑了笑,對他師傅說道:“你在磨刀?”
楊魁風苦笑一聲,道:“很顯然,老子的確是在磨刀,不是在磨指甲。”
項恒點了點頭,道:“的確的確,我原本還真以為您老人家在磨指甲呢。”
楊魁風道:“每次和你較量的時候,老子我總是磨刀,這個習慣你還不知道?”
項恒傲然的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隻不過有件事我想不通。”
楊魁風皺著眉頭道:“什麼事?”
項恒無奈的歎了口氣,用很疑惑的語氣說道:“就算你的刀磨的再怎麼快,還是贏不了,為什麼不省點力氣呢?”
楊魁風冷哼一聲,道:“我們每次較量以前,你放的屁總是不少。把廢話給老子省了,拔你的刀吧!”
項恒了解他的師傅,想讓楊魁風這種師傅心服口服,用的不是舌頭,而是刀子。
楊魁風隻有一把佩刀,項恒卻有兩把。
——他背著兩把雁翎刀。
——一柄金光閃閃,刀柄、刀鞘和刀格都是黃金所鑄的雁翎刀。
——另一柄雁翎刀,卻比楊魁風的刀還普通平凡。
江湖中不認識項恒的人,比那不認識如來佛的和尚還少,不認識項恒那柄金色雁翎刀的,那簡直就比不認識女人的男人還少。
很多人雖然沒見過這把刀,但都知道這把刀的名字——無羈刀。
大家對這把刀的了解,的確就像一個男人對女人的了解一樣——自以為很了解,其實一點都不了解。
江湖上的人,知道無羈刀是第一位主人是項承誌,第二位主人是他兒子項恒。
還知道無羈刀全是金子做的。
但他們都不知道無羈刀的長度,厚度,威力。
甚至他們以為無羈刀都是金子做的這個想法,也不過是一般對,一半錯。
見過這把刀的人實在太少,領教過這把刀的人更少。
——沒有多少人有資格可以看見和領教這把刀。
楊魁風很幸運,他前後一共領教過三十六次無羈刀。
第一次領教這把刀,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項承誌還沒死,楊魁風就是在項承誌手上第一次領教無羈刀的。
接下來的三十五次,都是在項恒手上領教的。
今天,他就要第三十七次領教了。
項恒握緊了黃金的刀鞘,緩緩的拔出了無羈刀。
——無羈刀的刀鋒並不完全是金鑄的,而是七分玄鐵和三分黃金,摻和一起而鑄成的神兵利刃。
——刀麵上有一條又深又寬的血槽,刀身都是一片黃褐色的。
楊魁風也握緊了手裏的刀,緩緩走向前,停在項恒身前一丈距離,道:“好徒兒,你準備好了?”
項恒傲然一笑,道:“你準備好了,我就準備好了。”
楊魁風臉上閃過一絲怒意,爆喝一聲。
然後他握刀的手揮起,寒光八閃,連砍八刀!
作為師傅,他沒有給自己的徒弟退讓。
隻因為這個徒弟實在不需要別人退讓。
——楊魁風的雁翎刀是沒有刀鞘的,因為他的刀隨時要殺人。
——江湖上誰的刀最厲害?
——項恒的無羈刀?還是冷雲風的柳葉刀?
——這都是未知數,可是有一點是絕對可以肯定的。
——楊魁風的刀,是最霸道的。
——他的刀法既不給敵人留後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
所以他這八刀砍下去,砍死八個人簡直就比砍死八隻螞蟻還簡單。
項恒既不緊張,也不謹慎,他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是和剛才一樣放鬆。
深深的血槽訴說著無羈刀的凶悍。
金光一閃!無羈刀出手!
然後楊魁風手裏的刀就脫手飛起,掉落後,刀尖觸地,釘在了石磚的縫隙裏。
二當家楊魁風先生的臉上,已經冷汗直流。
項恒隨意的笑了笑,道:“你有進步。”
這四個字在楊魁風聽起來,感覺非常刺耳,因為這四個字本是師傅對徒弟說的。
項恒緩緩的將無羈刀收回刀鞘,像是一個師傅對徒弟一樣,輕輕拍了拍楊魁風的肩膀,道:“別灰心,下次還有機會。”
楊魁風苦笑一聲,道:“我們把這個約定取消了吧。”
“每三個月比一次刀的約定?”項恒很驚奇的問道:“為什麼?”
“當初我定下這個約定,是為了每隔三個月,就看一看你刀法的進展。”楊魁風無奈的笑道:“可是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和你比了三十五次,我也敗了三十五次。”
項恒笑了笑,仿佛是默認。
楊魁風擦了擦汗,也笑了笑。
對於這個囂張的徒弟,他心裏雖然有點不甘,但總之還是很高興的。
未時正,離煮酒論雄還差二十三個時辰。
人們在這個時候剛吃過午飯,所以未時這個時間,是人們一天裏最懶散的時候。
楊魁風和項恒在未時的時候也已經吃過午飯,他們兩人在這最懶散的時間裏,做著一件最懶散的事。
遊手好閑的逛在大街上,這是人類最懶散的事情之一。
吃過午飯後,楊魁風和項恒每天都會在金陵城最熱鬧的地方逛幾圈。這個習慣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過。
這個習慣的目的非常簡單,那就是楊魁風在跟人炫耀自己有個好徒弟,項恒在跟人炫耀自己有個好師傅。
金陵城裏的人,大至高官,小至商販,沒幾個是不認識這師徒倆的。
在街上閑逛兩刻鍾後,他們都會很準時的坐在老孫頭的茶攤上。
老孫頭的茶攤隻有五張桌子,每天不管這個時辰有多忙碌,他總會特地給這師徒倆空出一張桌子。
現在項恒和楊魁風就坐在老孫頭茶攤的空桌上,喝著不算好,也不算差的龍井。
秋風瑟瑟,撥弄著茶杯裏冒出的熱氣。
楊魁風喝下一杯熱茶後,摸了摸嘴,感覺全身都暖和了許多,道:“我要去一趟飄香摟。”
項恒皺著眉頭道:“你去那裏做什麼?”
楊魁風道:“後天就是煮酒論雄會了,接到英雄帖的人大都已到了金陵城,可是這幫自稱英雄好漢的人一聚,麻煩也就跟著來了。”
項恒道:“飄香樓那邊出事了?”
楊魁風憤憤的拍了下桌子,怒道:“出了件很下流的事。”
項恒眉頭皺的更緊,道:“什麼下流的事?”
楊魁風道:“你認不認識水清濤這個人?”
項恒道:“這個名字每個字都帶著水,除了控製關內水路的水清濤,江湖絕對找不出第二個這種名字。”
楊魁風點了點頭,道:“水清濤今年四十出頭,水性號稱天下第一,是關內水道的總瓢把子。”
項恒道:“水清濤在江湖上的名氣很響,靠著一身的水性和硬功夫,才得到了關內所有水道的勢力。這樣的一個人,會在飄香樓裏惹麻煩?”
楊魁風憤憤說道:“比起水清濤,你應該更熟悉柳兒吧?”
項恒臉上有了笑意,道:“這個小姑娘我當然認識,我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
楊魁風道:“柳兒從小就沒有父母,五歲的時候就被我和你師叔收養,七歲的時候就在飄香樓裏打雜了。小姑娘人長得漂亮,飄香樓裏,無論是賬房還是廚房的人,各個都喜歡這個丫頭。。”
項恒笑道:“我也喜歡這個小丫頭,又聰明,又能幹,又漂亮。每次給我倒酒,都俏皮的說我是老酒鬼。”
楊魁風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柳兒今年多大了?”
項恒想也不想,很果斷的說道:“十三歲了。”
楊魁風忽然用力拍了下桌子,茶杯都震動了,嚇的老孫頭趕緊跑過來,緊張的問道:“二位怎麼了?”
項恒歉意的笑了笑,道:“沒事,他的脾氣向來如此。”
老孫頭給楊魁風倒了杯茶後,就識趣的走開了。
楊魁風似乎連喝茶的心思都沒有了,十分惱怒的說道:“就在昨天,水清濤糟蹋了柳兒。”
項恒臉上的笑容僵硬。
楊魁風拍著桌子說道:“水清濤這個王八蛋!我一定要去扒了他的皮!”
然後他的臉色緩和了些,道:“也都怪柳兒這丫頭長的的確漂亮,水清濤這狗崽子看了當然色心大起。老子才他媽不管姓水的是什麼來頭,這次我非要去砍死他不可!”
項恒鐵青著臉,比楊魁風跟有勁,更憤怒的拍了下桌子,大聲道:“你別去,我去!”
楊魁風微微一驚,道:“為什麼?”
項恒怒道:“我隻有親手給這個姓水的一點教訓,心裏才會舒坦些。”
然後他一口氣喝了一大碗茶,頭也不回的走了。
江湖上有江湖事,江湖事就要江湖了。
會賢莊是一個處理江湖事的地方。
每隔五年,會賢莊就會廣發英雄帖,辦一次煮酒論雄會,討論時事的,切磋武功的,評理的,等等,隻要喜歡湊熱鬧的人,就都會來。
不過這次的煮酒會,和往年的略有不同。
如今江湖上實力最雄偉的幫派,就是單雄所統領的黑羽盟。
黑羽盟號稱天下第一盟,弟子過萬人,各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人。
盟主單雄號稱“神拳黑鷹”,拳法上的造詣已是當今江湖上最高的人。
不過人們最懼怕的,並不是單雄的拳頭,而是他那顆霸道的梟雄之心。
正因為黑羽盟的實力極度擴展,似欲吞並江湖上所有的小幫小派,所以會賢莊這次的煮酒會,就是討論如何控製黑羽盟的發展。
擔心黑羽盟繼續發展的,就是義幫。
義幫在江湖上的勢力僅次於黑羽盟,幫主蕭楚文更是個人才。
蕭楚文一接到英雄帖,就決定要出席煮酒會,勢必籠絡他人,粉碎黑羽盟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