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懂事的女孩子。
忘塵師太望了望桌上的飯菜,忽然笑道:“我記得柔兒提過,說你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蓮藕?”
項恒也笑了,指著桌上一盤清炒蓮藕,道:“在我眼裏,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蓮藕,而世界上最好吃的蓮藕,就是飄香樓裏做出來的蓮藕。”
這碟蓮藕切的大小均勻,色澤白嫩,乃藕中上品。
“出於汙泥而不染,嗯嗯,蓮藕是一種很奇妙的植物。”忘塵師太道:“那麼飄香樓的這盤蓮藕,有沒有菜名兒?”
“當然有。”項恒笑道:“這盤蓮藕叫‘五百九十四孔’。”
忘塵師太道:“這是盤蓮藕剛好六十六片?”
項恒笑道:“不多不少,剛好六十六片九孔蓮藕,不多一片,不少一片,共有五百九十四個孔,故而得名。”
憶柔安靜的坐在師傅旁邊。
片刻後,桌上的飯菜已殘。
項恒抹了抹嘴,道:“大師為什麼不移駕會賢莊?那裏可比這飄香樓安靜多了。”
忘塵師太正容說道:“我們師徒兩人,是接到英雄帖才來到金陵城的。我們如果住在會賢莊裏,別人難免會有些議論。”
項恒臉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忘塵師太道:“你說。”
“大師怎麼會來參加煮酒大會?難道大師也有興趣研究黑羽盟的形勢?”項恒道:“大師法號忘塵,豈非正是忘記塵世?”
忘塵師太苦笑一聲,道:“其實我們來這金陵城,並不是為了參加煮酒會,而是另有目的的。”
項恒的神色忽然變的有些緊張:“我能知道麼?”
忘塵師太望了一眼一旁的憶柔,慈祥的笑了笑,道:“當然可以,不過我要是還不識趣的走開,恐怕你們兩個會不樂意了。”
項恒笑,因為她說對。
憶柔的臉色有些發紅。
忘塵師太摸了摸憶柔的後腦勺,笑道:“就讓柔兒告訴你事情經過吧,你們好好聊聊。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
於是項恒再一次來到櫃台,對賬房先生說:“還有沒有上房?”
賬房先生抬頭一看,就看見了一臉笑意的項恒,連忙點頭,道:“有,天字四號房的客人剛剛走。。。”
項恒大手一揮,道:“換一間!”
這賬房先生哪裏知道水清濤被項恒放血的事?連忙點頭,道:“有有有。。。天字三號房,行不?”
於是絕塵師太就走上樓,走進了天字三號房。
桌上的飯菜已經被清掉,小兒端上一壺茉莉花。
現在桌上隻有項恒和憶柔兩個人。
項恒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憶柔就迫不及待的先說了:“師姐叛離峨眉了!”
項恒已經到嘴邊的俏皮話,就這麼被咽了下去,皺著眉頭道:“你的若雪師姐?”
憶柔點頭,道:“嗯,這是上個月的事,她打傷了幾名女弟子,離開了峨眉山。”
項恒道:“她為什麼這麼做?”
憶柔搖頭,道:“不知道。”
項恒皺著眉頭道:“她和你從小一起長大,忘塵師太更是比她親娘還親,你的這個若雪師姐就這麼翻臉無情?”
憶柔道:“是呀,也不知道師姐怎麼了。。。”
項恒道:“你和忘塵師太那麼了解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憶柔的頭垂了下去,低聲道:“師姐雖然和我與師傅很要好,但她素來不喜歡說話,所以我們對她的了解並不深。”
項恒道:“這應該就是你們來金陵城的原因吧。”
憶柔點了點頭,道:“同門的師姐們在金陵城裏找到了她,但她拒絕回峨眉山。甚至要大打出手,師傅知道了這件事,無奈之下,隻能親自下山。”
項恒道:“你們和若雪約好了?”
憶柔點了點頭,道:“對,師姐畢竟還是尊重師傅的,所以當她聽到師傅要親自下山找她時,她答應和師傅見麵。”
項恒忽然長歎了口氣,道:“我總算懂了。”
憶柔眨了眨一雙大眼睛,道:“怎麼?”
項恒道:“忘塵師太下山的時候,剛好接到了英雄帖。她老人家來金陵城的目的是為了找回徒兒,英雄帖在手,礙於麵子,也隻能出席煮酒會。”
憶柔道:“嗯。”
項恒道:“那你們約好在哪見麵?金陵城我很熟悉。”
憶柔道:“戌時正,萬燈樓。”
項恒笑道:“我應該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吧?”
憶柔道:“隻有你和我去,師傅她老人家不去。”
項恒道:“為什麼?”
憶柔道:“因為師傅說,以師姐的脾氣,她絕不會說出這次叛離出逃的原因,隻有我這個師妹,她或許可以說出苦衷。”
項恒又笑的,但笑的比剛才壞一些:“那麼今天晚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去萬燈樓,會你這個若雪師姐?”
憶柔的臉色也有些紅了,道:“是這樣的。”
男人們最喜歡的使命,就是護花。
男人們最喜歡的任務,就是救美。
項恒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你若雪師姐出走後,都在做什麼?”
憶柔轉了轉眼珠子,道:“聽人說,和一個姓獨孤的劍客在一起。”
項恒全身大震,表情吃驚的就好像聽到了一件極大的秘密一般:“那個劍客叫獨孤飄雪?”
憶柔眨了眨眼睛,道:“好像是的。”
戌時正,秋風溫柔的就好像月色一樣。
金陵城中的三十五家客棧,隻有兩家不是會賢莊的產業,萬燈樓剛好就是其中一家。
有些無聊的人,數了一夜,然後得出了結論:萬燈樓裏,的確有一萬盞燈。
金陵城中晚上最亮的地方,就是萬燈樓,月亮不過是第二亮而已。
這樣的一個酒樓,生意當然不會差。
憶柔和項恒坐在萬燈樓最偏僻的角落裏,這個時間,在沒有預定的情況下就能有一張空桌,就算是角落裏,但也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若雪是個準時的人,戌時正,她就出現了。
項恒雖然沒見過若雪這個人,但已經從憶柔嘴裏聽過許多次。
據說她是個很不喜歡說話,性格很孤僻的女人。
然後項恒見識到了,若雪的確是個很不喜歡說話的人。
她項恒和憶柔麵前坐下,半柱香的功夫,一個字也沒說。
若雪長的並不美,也不醜,身上也沒有任何高貴的氣質。
她的外表,是個很普通,很平凡的女人。
是那種男人們看上十眼,也很難記住的女人。
可是她手中的那柄劍卻告訴你,你隻要被她看一眼,她就能記住你。
憶柔再也忍不住,終於開口說道:“師姐。。。。”
若雪馬上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師傅怎麼沒來?”
憶柔一怔,道:“師傅來不來都一樣,她隻想問你一句話。”
若雪冷笑一聲,道:“問我為什麼叛離峨眉?”
項恒心中一陣佩服——這女人話雖然少,不過夠痛快的。
痛快的人,往往不討厭另一個痛快的人。
憶柔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所以並沒有太吃驚,道:“你有理由麼?”
若雪道:“有一個你們一輩子也無法接受的理由。”
憶柔道:“因為獨孤飄雪?”
若雪一怔,卻沒有說話。
項恒似乎也來了興趣,他也想知道若雪為什麼叛離峨眉,他忍不住喝了口酒,提提神。
酒也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可以刺激你的精神,也可以使你的精神變得遲鈍,這就要看你怎麼把握住酒的尺度了。
若雪緩緩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冬天,我們在金坑鎮的事?”
憶柔點了點頭,道:“我記得,那次師傅和你我剛好路過金坑鎮,遇見了那個王財主。”
若雪道:“那你應該也記得,王財主在大街上強搶一個弱女子的事吧?”
憶柔點了點頭,道:“當然記得,當時那姑娘拚死反抗,激怒了王財主,他就對這位姑娘大打出手。”
若雪道:“於是我對王財主出手了,因為他是個該死的人。”
憶柔無奈的歎了口氣,道:“可是師傅也出手了,當時她立馬就擋住了你的劍,告誡你不可殺生,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若雪冷笑一聲,道:“那麼結果如何呢?”
憶柔的眼中閃現出痛苦的神色,道:“那位可憐的姑娘當晚就被侮辱了。”
若雪道:“如果當時師傅沒有阻止我,讓我殺了那個王財主,那麼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憶柔不知道該怎麼辯駁:“可是。。。可是。。。。”
若雪冷冷道:“我相信那姑娘不是第一個被王財主糟蹋了的人。”
憶柔沒有任何可以辯駁的詞。
若雪道:“跟著這種師傅習劍,又有什麼用?”
憶柔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道:“聽說你最近跟獨孤飄雪在一起?”
若雪的顏色裏閃過一絲十分微弱的驚訝,點了點頭。
憶柔繼續說道:“你叛離峨眉,是不是僅僅為了這個男人而已?”
若雪沒有否認,她又點了點頭,道:“因為第二天,王財主死在了獨孤飄雪的劍下。這,才是我所追求的劍道。”
項恒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他終於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憶柔忍不住道:“你笑什麼?”
項恒笑道:“若雪姑娘和獨孤飄雪在一起,我感覺有些驚訝,因為他是我朋友。”
若雪顯然一點也不相信這句話,冷冷道:“獨孤飄雪好像沒有任何朋友。”
項恒笑道:“我除外,我的的確確是他朋友,不信你去問問。”
若雪冷哼一聲,道:“就算是又怎樣?你不用笑。”
項恒憋住笑,很勉強的說道:“可是這真的很好笑,因為你已經是不是第一個喜歡上獨孤飄雪的姑娘了。”
若雪的語氣還是那樣冰冷,道:“除了他的劍,他沒有一點是值得我喜歡的。”
不過隻要有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出若雪在撒謊。
英雄好漢們擋不住獨孤飄雪的輕輕一劍,就好像美女佳麗們擋不住他冷冷一笑一樣。
這是整個江湖都知道的事情。
項恒終於忍不住笑了,道:“我先善意的提醒你,獨孤飄雪不是個一般的男人,我沒有見過某個女人可以將他琢磨透。”
若雪沉默。
“如果你是因為獨孤飄雪而出走峨眉,那麼在我看來,這個理由絕對足夠。”項恒無奈的歎了口氣,道:“因為一個少女如果想擋住獨孤飄雪的魅力,這實在是一件很困難很困難的事。”
若雪又沉默。
憶柔忽然道:“可是在師傅看來,這個理由絕對不夠,所以師姐,你最好跟我回峨眉。”
若雪冷冷道:“我既然出來了,又豈是說回去就回去的?”
憶柔道:“盡管我可以理解師姐,可是這個理由師姐最好還是親口告訴師傅。”
若雪道:“我不想看見她,就好像她不想看見我一樣。”
憶柔道:“如果我一定要讓師姐去和師傅見一麵呢?”
若雪冷冷道:“那你就拔劍吧。”
項恒從心眼裏佩服若雪的痛快。
於是若雪拔劍。
憶柔也拔劍。
若雪練的是單劍,憶柔練的則是雙劍。
這一點項恒是很難想明白的,憶柔這麼溫柔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麼要學武,為什麼要練劍呢?
練劍也就算了,為什麼還一練就是雙劍呢?
兩個姑娘從窗戶躍了出去,在萬燈樓的門口開始比劍。
膽大的路人就在一旁看著,膽小的路人已經嚇跑了。
項恒無奈的給自己倒了杯酒。
女人打起架來,絕對比男人更加麻煩。
這個時候,一個人忽然在項恒對麵坐了下來,一點也不客氣。
這個人和項恒差不多年紀,不過看上去要比他穩重許多,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無形的勁力。
一身疾服中,能想象到這個人強壯的體魄和結實的肌肉。
項恒對這人笑了笑,道:“喝一杯?”
這人笑的和項恒一樣隨意,道:“那就喝一杯吧。”
於是項恒給這人倒酒。
這人的雙手比較粗糙,顯然是練外門功夫的。
項恒道:“兄台怎麼稱呼?”
這人笑道:“你不認識我?”
項恒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不認識。”
這人道:“我雖然不認識你,但卻認識你的刀,你是項恒。”
項恒微微一怔,隨即又笑道:“可是你好像既沒有帶刀,也沒有帶劍,所以我看不出你是誰。”
這人大笑:“可是我帶著一雙拳頭。”
項恒皺著眉頭道:“拳頭?”
“哢!”的一聲,這人一拳就將厚實的紅木桌打了個大洞,臉上還帶著笑:“現在認識我了吧?”
項恒佩服的鼓了鼓掌,笑道:“隻有黑羽盟的少盟主,單無言,才有這麼硬的拳頭。”
單無言的臉上當然還在笑。
但是有腦子的人就一定知道,單無言不是來項恒麵前白喝酒的,也不是來傻笑的。
他顯然是來找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