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之方卻是相形見絀,他與吳舟並不熟,見麵的次數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五次,但是不知怎地,隻要吳舟一出現,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忽然和天池離得好遠好遠,遠到了天邊兒上。而且天池見到吳舟時,那一種忽然煥發出來的光彩也令他自慚形穢——現在他是雙重地自卑了,他且為自己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吳舟和天池是一塊長大的,他占據了她整個的心靈與夢境,他說要帶她走,他如何攔,又怎麼攔得住?
要攔的人,仍然是裴玲瓏。玲瓏是不肯放棄的,在裴氏字典裏,絕沒有“輸”這個字。縱然魚死網破,玉石俱焚,她都不會讓自己退出,看別人勝利。
“吳舟,你敢走出一步,我死給你看!”裴玲瓏從蛋糕堆裏狼狽地爬起來,右手握著切蛋糕的刀子,搭在左腕上用力壓下去,有血微微滲出,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潔白的蛋糕上,迅速被奶油吸收了。
“玲瓏,不要!”吳伯母禁不住這種刺激,尖叫起來,畢竟,這是自己的兒媳婦兒,畢竟,她叫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媽。她抱著媳婦,臉卻朝著兒子,哭著喊:“舟呀,你要逼死你媳婦兒,還是要逼死你老媽?”
這一聲喊,卻把天池喊醒了,她渾身一震,看著吳伯母老淚縱橫的臉,心念模糊而雜遝,吳媽媽為什麼哭?裴玲瓏拿刀子做什麼?她要自殺嗎?因為自己搶了她的老公?自己的老公是誰?父母又是誰?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為何會眾叛親離至斯?
她恨自己想不起那些過去,更恨自己可以記起的那些過去。過去宛如巨獸,想起得越多,便把自己吞噬得越多,等到記憶完全複蘇,也許自己會屍骨無存。胸口疼得撕裂一般,腦子裏更似有千軍萬馬在踏。她茫然地看著屋子中的每個人,不,她不能跟吳舟哥哥走,他是人家的兒子,別人的老公,他是個好人,不可以和自己這個壞女人攪在一起。這屋子裏,每個人和每個人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隻有自己才是多餘的,多餘的,是個棄兒,是被這個世界摒棄的,父母遺棄了自己,丈夫拋棄了自己,甚至連自己都曾一度放棄自己,沉睡兩年!
早知如此,何必醒來?何必醒來!
混亂中,她聽到裴玲瓏向她飛來更加犀利的一刀:“紀天池,當著你公公婆婆的麵,當著程醫生的麵,當著我的麵,你都敢勾引吳舟,你還要不要臉?……”
公公婆婆?自己不但有丈夫,還有公婆?
紀天池歎息一聲,忽然仰倒下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昏倒過去。
大廳裏,驀然充滿了一種死亡的氣息……
無邊的原野,無主的孤魂,無數的聲音。
天池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屋子裏擠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然而她隻是說了一句:“我好想睡。”便又閉上了眼睛。
夢中有無數人影走馬燈一樣在她麵前晃來晃去,有些與她有關,有些與她無關。更有一個英俊男士對牢她侃侃而談:“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也有心,有感情,有衝動,我還年輕,怎能不為美色所迷?那些模特兒,個個高大健美,穿得又少,又激情奔放,又懂得浪漫,哪個攝影師沒玩過一兩次羅曼史?有些人都老了,幾十歲了,還演一出廊橋遺夢呢,還不是被奉為經典?憑什麼我犯一點錯就被指責十惡不赦?這世上誰又是純情少男無知少女了?你還不是對姓吳的一往情深,難道對我就公平嗎?”
仿佛有海水漫上來,將她重重卷裹。天池頭痛欲裂,輾轉反側。
沒有什麼比遺忘更輕鬆,沒有什麼比記起更痛苦。
海浪,無邊無際的海浪;狂風,鋪天蓋地的狂風;有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小男孩走在大海中,向天池輕輕地招手,天池不由要走過去,一直走到海裏去……
天池在夢裏不住申吟。再醒來已經是黃昏,人們各自散去,隻有琛兒守在身邊。她剛一轉動,琛兒便醒了,翻身爬起,關切地問:“好點了沒有?要不要喝水?”滿臉焦慮擔心。
天池虛弱地一笑,說:“你是不是怕我又一睡不起?”
琛兒笑著說:“怎麼會?”然而很明顯地長籲了一口氣。
天池閉一閉眼睛,記憶一點點浮起,慶祝宴,蛋糕,裴玲瓏,吳舟哥哥,刀……
玲瓏的話真像一把把飛刀:“她算什麼東西?從小沒爹沒娘,來路不正,長大了又搞東搞西,已經結了婚,沒過三天又離婚,躺在病床上也不安份,還要搭上一個心理醫生為她跑前跑後,你以為她是純情少女嗎?她根本就是狐狸精……”
狐狸精。裴玲瓏居然送給自己這樣一個稱呼。傳說中的狐狸精不都是千嬌百媚,法力無邊的嗎?有誰像她這樣笨拙無用?非但不能未卜先知,甚至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清楚。
天池歎息:“琛兒,我結過婚,我結過一次婚的。是嗎?”
琛兒要深吸一口氣,才敢回答:“是的,紀姐姐,你結過婚。”
“他是誰?那個做過我丈夫的人,我有再見過他嗎?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是我哥哥。”
“你哥?”
“對,就是那個每天在咱們樓下站崗的燈柱男人,他就是我哥哥。你們領了結婚證,還拍了婚紗照,我做伴娘,程之方做伴郎,連新房都裝修好了,可是,婚禮沒來得及舉行,就被延期了,後來,發生了一係列的事,你們,就又離了婚。”
結婚,離婚,天池捧住頭,覺得裏麵打雷一樣陣陣作痛,琛兒的哥哥,那不就是盧越?難怪每次看到他會覺得心痛,難怪握他的手裏有如觸電,原來他們曾經肌膚相親,心靈相通。她一直覺得自己和他有過去,卻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過去!她竟然和他結過婚,拍了婚紗照,還裝修了新房。但是,他們又離了婚。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婚姻會如此短促?到底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往事?
她本來以為自己的過去就隻是吳舟一個人,她的前半生因為暗戀而錯過,故而在夢中一直苦苦地渴望醒來,渴望一場真正的愛情。是這種熱望使她清醒的。卻原來,她不僅實實在在地戀愛過,還結了婚又離了婚。她不僅是棄兒,更是棄婦。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可怕的女人?她究竟還有多少過去?
天池痛哭起來,抱住肩膀縮成一團,嚶嚶地哭著。
琛兒慌了,她刺激了天池嗎?她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會有什麼後果?
她手忙腳亂地給程之方撥電話,語無倫次:“老程,你快來,紀姐姐醒了,我,我跟她說了,說了她結過婚的事,她,她……”
程之方這一驚非同小可,緊著喊:“盧琛兒,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池怎麼了?”
“她在哭,哭得很凶,你快回來。”
程之方鬆一口氣,又忍不住歎一口氣,該穿幫的到底穿幫了,最壞的事已經發生,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現在,是他麵對天池,麵對現實的時候了。
他沒有急著過去,卻拿起手機,撥給了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