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琛兒對這句“最壞的都已經過去”深以為然,她一直都記得天池昏睡兩年中自己的狼狽不堪,不管怎麼樣,現在的天池畢竟能說會笑,活色生香了,即使她此刻傷心哭泣,然而眼淚也是一種生命的表現啊。
經過了這一天的大起大落,她已經筋疲力盡,不由點點頭,將被子拉到頸下,很快睡著了。
這也是天池昏迷時她養成的習慣,每天勞累終日,隻惦記晚上那一眠,倒在枕上即可以入夢,視為勞苦生命中惟一享受。疲憊和感慨使她第一次忽略了好友真實的心意,紀天池心裏,寧可自己從不曾醒來過。
“前世”所有的故事終於都在眼前了,雖然不全是自己想起來的,但也沒有什麼所謂了。重要的是,還要不要繼續那故事?又如何繼續?
她曾經深愛吳舟,但是他已經娶了裴玲瓏,天池自問不是玲瓏的對手;她曾經嫁給盧越,卻因為他的多疑和背叛而淪為植物人。
——很難說自己變成植物人,究竟是因為對吳舟的重蹈覆轍還是對盧越的傷心絕望。然而無論如何,這兩個人,如今她已經都不想再麵對了。
夢裏,那個英俊的男人繼續對她大喊大叫,此時天池已經知道那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前夫盧越。夢裏的他全不是日常所見那種憔悴隱忍的模樣,有的,隻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不要跟我再提那些模特兒了。”他揮舞著手臂振振有辭,“愛美是攝影師的天性,諂媚是模特兒的天性,攝影師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捕捉美,正像模特兒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釋放美,台上的模特兒,表情越冷傲的越會放電,這是她們的功課,都成習慣了,發揮在每一分每一秒,尤其是在鏡頭下。如果你是男人,如果你是攝影師,你也一樣會走進這個程序裏去,就像完成成人禮一樣重複著某些過程。是的,是重複,很快你就會膩煩,於是你深刻下來,沉澱下來,成熟起來。那時候才談得上什麼叫坐懷不亂。那些模特兒,重複著一模一樣的美麗與誘惑,那些誘惑,不是靠拒絕就能抵擋得了的,恰恰相反,是靠接受,接受了,熟悉了,習慣了,才變得冷漠,理智才回到我們身體中。才懂得拒絕她的下一個重複。但是你,天池,你是與眾不同,不可重複的,就像我給你的愛,也是第一次,不可重複的。”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在發表一個愛的演講。天池在夢裏也清楚地感到那份灰冷與萎頓,心在這講演中一寸寸地碎裂開,裂成齏粉。
終於,她問他:“重複?難道孩子也是重複嗎?”
他突然被打斷了,所有的表情和動作都凝住,連同話的尾音,都停擱在半空中下不來了。
天池歎息:“她為你生了一個孩子,這難道不是第一次?難道也是重複?”
沒有人可以對一個新生命淡然,視而不見。天池不能,盧越同樣不能。他們,注定要分開。
雖然琛兒說後來證明那一切隻是假象,是那個女模特兒的一家之言,但是真與假,又有什麼分別?她同盧越,終於是因為這一而再再而三的誤會與疏冷而分手。
她不是裴玲瓏的對手,也不是女模特的對手。作戰的結果,一就是粉身碎骨,二就是長眠不醒。
天池真不願意想起這一切。
她本來已經忘記了他們的。
她寧可從來不曾記起。
那麼,她就還會有一份對這個世界的懵懂的好奇與期待。
她用了兩年的時間才重新醒來,對新世界本來抱著莫大的期許與熱忱的。可是現在,還不曾真正涉足江湖,不曾養精蓄銳卷土重來,不曾弄懂戀愛到底是什麼,隻是三招兩式,已經丟盔棄甲,遍體鱗傷。
天池深深厭倦,隻希望閉上眼睛後,再也不必醒來。無邊的海水再一次漫卷襲來,女人帶著小男孩走在海麵上,不時回頭,不時向她招手。天池喃喃:“媽媽,帶我走。”淚水沁出她的眼角,打濕枕畔。
琛兒在她身邊睡得很熟。
這夜,裴玲瓏和吳舟也有一次非常推心置腹的談話。
這也許是兩夫妻三年來最坦誠的一次談話。
玲瓏告訴吳舟:“我知道你喜歡紀天池,我也知道也許在世人的眼中,她比我更愛你,也更值得你愛。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是愛你的,隻不過不同的人對愛的表達不一樣。我的確沒辦法做到像紀天池那樣,365個日子不離不棄地守在你身邊,事事以你為重;但是我也一樣為你付出,為你守節了。你也知道,東方女孩子在英國是很受歡迎的,在你昏迷的一年裏,不知多少人追求過我,中國的英國的都有,寶馬奔馳法拉利天天在公寓樓下鳴喇叭,誰看了不羨慕?可是我仍然一心一意地等著你,我跟自己說,吳舟一天不死,就一天還有希望,隻要他醒過來,我就飛回他身邊,立刻跟他結婚。我是這麼想的,我也這麼做了。結婚三年來,我有過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她說得很對,無半字虛言。然而無論她做過多少事,有一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那就是在吳舟最需要的時候,她並不在他身旁;如果沒有紀天池,也就根本沒有吳舟的今天,那麼對得起對不起的談話本身也就是多餘的了。
吳舟和裴玲瓏都很明白這一點,故而她益發要長篇大論來虛張聲勢,他益發要言簡意賅來一字千鈞。
“但我已經決定了,要跟天池在一起。你有什麼條件,盡管提出來。”
“我的條件就是你還給我為你白白浪擲的青春和感情。”玲瓏煽情地回答,“我不是無理取鬧,也不是要強人所難。但是如果你要我在為難別人與為難自己之間做個選擇的話,那我一定會先保護自己。我承認我自私,然而所有的愛情都是自私的,我不能眼看著我愛的人跟了別人走。而我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我還愛著你;同時我知道,你也一樣還愛著我。如果不是紀天池,我們會是非常登對的恩愛夫妻,你要離開我,不是因為不再愛我,而是因為出現了多一份選擇。既然有選擇,就有餘地,吳舟,我們並沒有走到非離不可的絕境。”
吳舟語塞,的確如裴玲瓏所說,如果他一直不知道紀天池曾為他付出過什麼,那麼他和玲瓏仍然還是一對恩愛夫妻。然而生活中沒有如果,天池的確有為他付出,時間,愛心,金錢,乃至生命。而他不能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也不能再罔視自己的感情,他已經愛上紀天池,而且他很清楚,這愛將一直伴隨他,到老,到死,到下一世。
“玲瓏,我不能違心地說從沒愛過你,但是我現在真心愛的人,是天池。再在一起,對我們兩個都很痛苦。”
“但是如果讓我看著自己的老公跟別的女人走,我會更痛苦。吳舟,我也明白地告訴你,隻要有一口氣在,我都絕對不會讓自己敗在紀天池手上的。你可以嚐試單方麵申請離婚,也可以帶她私奔,甚至可以殺我滅口……”
“你說到哪裏去了?”吳舟怒喝,“裴玲瓏,別忘了你是一個淑女!”
“說得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不能做君子的好伴侶,何必再做淑女?淑女和潑婦隻有一線隻差,那條線,握在君子的手上!君子連姻緣線都不理,都要扯斷,我還怕做潑婦嗎?”
“玲瓏,你到底想怎麼樣?”
“不是我想怎麼樣,我隻要維持原狀,保護我們這個家,保護我的幸福。但是,如果你想怎麼樣,我絕不會答應。吳舟,我知道你什麼都不在乎,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不會放在心上。我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我會找紀天池再談一次,或者談幾次。直到,你們都不打算怎麼樣為止。”
吳舟忽覺背脊發冷,“淑女”裴玲瓏一個髒字一句狠話都沒有,但是,他已經聽懂她的弦外之音了。她是絕不會同意離婚的,即使與紀天池拚個魚死網破,她都不會答應網開一麵。
同床三載,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對妻子其實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