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居則在我公寓樓下的7-11找到計時工讀生的工作,他每天除了上課之外,就是窩在7-11裏麵,星期六日放假的時候,他就到孤兒院去當義工。
我接到的第一個家教,是一個剛升國二的小男生。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能記得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很難寫,很難念,我隻記得他的名字裏有個「蒯」,所以我都叫他小蒯。
這個字的念法跟「快」差不多,隻是蒯必須念三聲。
他的程度很差,而且是差到不行那種。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成績單,差點沒腦溢血。
小蒯的爸爸是水泥工,媽媽在自助餐廳幫別人炒菜。每天早上四點鍾,小蒯的媽媽就要出門去幫老板開店、洗菜、炒菜,準備給要到工業區上班的人吃早餐。
自助餐廳開在工業區入口附近,那裏大型車輛來來往往二十四小時沒有間斷。
「那些大貨車像抓狂一樣橫衝直撞,好幾次都差點就被撞死。」
小蒯的媽媽每次說到這裏,我就替她捏一把冷汗。
小蒯的爸爸待在營建公司已經有十幾年了,經濟越來越不景氣的關係,公司接不到工程,收入越來越少,本來一個月還有八、九萬塊的收入,一下子縮了一半。
第一次到小蒯家,他的爸媽就講一大堆給我聽。本來小蒯還有一個弟弟,但是因為小時候生病疏於注意,兩歲就死了。
他的父母親要我注意他每一科的功課,不惜加注鍾點費也要我教到他會為止。
這一對為了孩子辛苦奔波的父母,低聲下氣地對我請求,除了認真教小蒯功課之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我想先了解一下他在想些什麼。
我問他:「小蒯,對你來說,什麼事情最好玩?」
第一次,他沒有回答,隻是用一種「麻煩你有點新意好嗎?你嘛幫幫忙……」這種老成的眼神看我,然後又很虛偽敷衍地笑一笑。
(7)
第二次我問他一樣的問題,是在上第二次課的時候,他一樣沒有回答。而我會問他同樣問題的原因,是因為我交付給他練習的功課,他一片空白地還給我。
第三次我問他一樣的問題,且多補上一句「如果你告訴我,我送你一個獎品」,試圖誘惑他告訴我他的想法,結果他給的響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們也隻不過是大學生而已,能送出什麼好東西來?」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小蒯第四個家教老師,前麵的三個女孩子,都是被他氣走的。最久、最有耐心的一個,撐了一個學期,終於引咎辭職。
我可以了解那幾個家教老師的心情,畢竟教導一個學生,花了時間精神陪伴,無非是想看著他們在成績上有進步,這樣才有工作上的成就感,賺不賺家教費,就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就這樣過了四個月,阿居皓廷跟亞勳都給我拍拍手,他們說我打破了紀錄,終於站上撐最久的家教老師的王位。
在好友們拉炮慶祝買披薩狂歡的同時,小蒯的成績還是一樣亂七八糟。
撐最久是我教小蒯的目的嗎?那個海鮮總彙披薩真是食之無味。
他每一張考卷都是不及格的分數,小蒯的媽媽每一次拿考卷給我的時候,都會對我說同一句話:「林老師,麻煩你多費心了。」
本來我都還會響應一句「這是應該的,您別客氣」,但後來,我連回這句話的臉都沒有。
有一天深夜,很冷,一月天的台北,氣溫低得好像要結霜一樣。
因為肚子餓到不行,又困,為了期末考又不能睡,阿居跟皓廷貪圖我那台暖爐,也跑到我這裏住。「幹!又是我!」已經買消夜買了一年半的我,簽王運仍然持續著。
我帶著滿肚子怨氣,在深夜三點多,騎著機車要去買永和豆漿。催緊油門的右手已經被風吹到沒有知覺了,包在口袋裏的左手卻暖得要命。
一個東張西望,在福和橋上,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著。
「小蒯?你這麼晚怎麼還在外麵?」
停下機車,我先回頭看看會不會有車子撞上來。
昏黃的燈光中,我看見小蒯的臉上,很清楚的有好幾道血痕。他的頭發被剪得亂七八糟的,還剪禿了兩塊。
「小蒯!你怎麼了?」我心一急,抓著他直問。
他慢慢轉頭看我,眼神有說不出的恐怖。
「子學老師,我問你,對你來說,什麼事情最好玩?」
我心一驚,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我不知道一個才國二的小男生,為什麼會有這麼可怕的眼神?
我趕緊把他載回家,一路上,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想當然爾,小蒯的爸媽一定擔心到了極點。失蹤不到四十八小時的報案,隻能協助,還不到受理調查的範圍。
經過媽媽的一陣詢問,小蒯終於說出他的遭遇。
小蒯被搶劫了,還被打了一頓。原凶是他的同班同學,為了一個同班的女孩子。
他的同學本來就是小混混,很久以前就喜歡那個女孩,戲劇化的是,那個女孩子喜歡小蒯。
這種傷害性的三角情節在國中生心態不成熟的情況下,經常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對方以為隻要小蒯消失,那個女孩就會喜歡上自己。
小蒯在學校時,一天到晚被同學欺負,不是作弄他讓他出糗,就是要他買飲料請客。
我終於知道小蒯為什麼不念書的原因。
因為他的同學警告他,如果小蒯的成績比他好,他就要給他好看。
是什麼樣的家庭教育出這麼失敗的孩子?是什麼樣的父母縱容這樣幼稚無知幾近廢物的孩子?當我把這件事情告訴皓廷他們,皓廷很意外地冷靜思考著,反而平時比較冷靜的阿居氣得亂七八糟。
「後來怎麼樣了?」皓廷冷靜的口吻問著。
「小蒯的爸媽決定要把小蒯轉學。」我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不提出告訴嗎?我們可以去找學長幫他啊!操他媽的!這些鱉三俗辣,一定要給他們一點教訓!」阿居氣得滿臉通紅。
「他的爸媽不想惹麻煩,轉學是最快,也是最能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喝了一口熱咖啡,順便暖著自己的手。
「喂喂喂!子學,別忘了,我們是法律係的耶,一定要給那個俗辣知道法律的公權力量有多大。」阿居氣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是啊。我們是法律係的學生,Butsowhat?憑我們的力量要扭轉這個病態社會的頹勢,根本是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