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絲雨中,樹葉似有微微的擺動。
“怎麼樣?”問話的是姬嘵雲。
香香睜開眼睛:“前麵有個村子,我們要否過去瞧瞧……得越過這條河呢。”
“村子大嗎?不如我們到那裏借宿吧,天快要黑了。”姬嘵雲注意到於平飛沒有血色的麵龐。他已經大半天沒有休息,連日勞頓加之暑熱的天氣,氣力早就透支。除他之外別人都沒什麼,畢竟隻有他是普通人。
香香皺著眉頭道:“村子倒是挺大的,不過好像房子都空著,感受不到多少人的氣息……這裏的樹木生長得都不好,好多根都爛了。奇怪,奇怪。”
姬嘵雲上前幾步,探首看野草下的河床:“據我所知,江南道百年繁榮,向來以山川秀麗著稱,想不到也有這樣的地方。”
“是這裏的老爺們不知體恤萬民,隻知花天酒地、榨取民膏造成的吧。”於平飛擦了一把汗,歎息道,“我出海前這裏還是非常美麗的大河,河水清澈透底,林子裏有各種各樣的飛鳥和小動物。現在我隻看到過烏鴉和蛇。”
“不會吧?”姬嘵雲回頭道,“江南道是幽唐大陸的糧倉,駐入道府的真人相當多,怎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於平飛搖頭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隻知道十多年前道府內部的派係鬥爭就非常激烈,雖然沒有大規模的械鬥,暗殺什麼的時有發生。”
香香想了想,道:“真人也不一定起到好作用,說不定還會推波助瀾。真人家族間的暗鬥從最一開始就存在,表麵化後,也許就是目前各地的戰爭和騷動。誰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利益,尤其在江南這麼富庶的地方。我奇怪的是,無論真人怎麼爭,都不會破壞環境的。河水變成這樣,絕非一兩日之功……或者,是有人長期蓄謀這麼做。”
“我們要不要過河呢?”鹿易打斷眾人的議論,“那邊盤踞著不好的東西。”
卦師傳人用的是“盤踞”兩個字。大家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香香一笑,道:“就知道瞞不過你。我們在雜草汙泥中走了十多天,估計誰都憋著股火,不如今晚就發泄發泄如何?”
池靜笑道:“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如果因此泄漏了我們的行蹤,這些天吃的苦可就白吃了。”
幾個女孩子的目光轉來轉去,落在赤心武臉上。
如果讓他來選擇的話,答案不用問也知道。
所以,赤心武裂開嘴笑了。
耿流皇還在沉睡中,池靜走他就走,池靜站住他也站住——這人倒也幸福。
然後,他被赤心武一巴掌拍醒。
※※※
“山林與,皋壤與,吾欣欣然與!”穿過一個山穀後,某人騷性大發。
隊伍裏隻有一個人會這樣。此刻,此人正一邊握著池靜的小手,一邊搖頭晃腦作滿腹經綸樣。也不怪他如此。誰能想到,走了十多日的泥濘和野草叢,竟能發現這樣一處美妙的山水。古人說柳暗花明實不欺人。
“到處都是竹子啊,我的眼睛是否花了呢?”姬嘵雲低呼道。
一幕碧綠從眼前蔓延開去,給這樣一個被矮峰包圍的小盆地覆了層綠毯。
那種純粹、晶瑩的碧竹!
其實山水的美麗,不一定隻在於名山大川。許多無名的山水往往隱藏著不為常人所知的奧秘和美麗,那種不加雕飾的、樸實的、山野之美。相形之下許多名震天下的風景,看過後卻讓人覺得不過如此。它們的顯赫,或者說是登峰造極,或者說是彙聚萬流,第一眼的震撼過後,再回首時已是無力。
天地是由小物構成……貼近本真的,才是自然之道吧……赤心武這樣想著。
爽朗的景色令眾人耳目一新。
“它們很有年歲了,下麵的根莖埋得很深,而且已經貫連成一體。”香香愛憐地撫mo著一支碗口粗細的竹子,“無論地麵上發生什麼,它們都活得很倔強……哈,讓人開心。”
竹林簌簌起伏,一波一波的碧浪向遠方擴展著。
雨已經停了。修長的竹葉仿佛剛剛長出,竹香沁人心脾。
赤心武站在一塊凸出半空的尖石上,俯視盆地中央隱約出現的屋角。村落不大,約莫百多戶人家,還有一條亮帶般的河流蜿蜒穿村而過,從前方兩座陡峰之間處消失。
在這傍晚的時刻,卻沒有見到理應見到的炊煙。
有一層凝而不散的無形虐氣在盆地上空盤旋著,令這美麗的小村沉浸在蕭殺和冷峭中。虐氣的存在,與竹林是如此格格不入,以至於僅僅想到它都是一種褻du。
“香香,你看到了什麼?”赤心武問道。
香香沉思一會,道:“那個村子東頭幾戶人家有人,此外……此外,村子裏的活物就是牛。”
“牛?”
“嗯,那種常見的水牛。不過,數量足有三四百頭之多。這些竹子很不喜歡這些牛……啃,撕咬,破壞,總之不是好的記憶。”
“這股虐氣是從哪裏來的呢?”赤心武沉吟著,把目光從灰暗的天空收回來。
“下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耿流皇斜睨他一眼。過了一陣,他又笑道:“奇怪,這句話該你來說。”
赤心武也笑了:“不管怎樣,晚飯後要適當運動才對。”
腳下的路由無到有,並逐漸寬闊平坦。當土路被鵝卵石和青石板代替後,他們進入村子。眼裏所能見到的房屋全部由竹材搭建而成,竹籬竹扉,有的院落裏還有正在晾幹的竹筍。
“奇特的建築,隻可惜缺了點什麼,讓人覺得詭異。”耿流皇目光四處掃著。
“什麼都不缺,就是缺人。”赤心武把一戶人家的院門關好,“這家也沒人。”
“不止缺人,雞鴨家畜……還沒見到一個活物,連麻雀都沒有一隻。除了,”香香瞧著遠方水田裏黑壓壓的牛群,“除了那些牛。”
“到村東去看看,也許不像大家想像中那樣。”姬嘵雲帶頭前行。
終於,眾人在一棟破舊的竹樓前發現了幾個人。
幾個老人。
兩個老太太旁邊各堆了一捆拆好的竹篾,坐在竹凳上編竹簍。
天色已經很晚了,剛才下過雨後,不管是地麵還是竹凳都濕漉漉的。
可是這樣又暗又潮的時候,竟在編竹簍?那麼細的竹篾如何能看得見?竹篾拆得不好,邊緣很鋒利,眾人能夠看到她們被磨得紅腫的手指。
竹樓下靠近房門的地方,一個老頭舉著根長煙鬥,煙鍋子裏一點紅光緩緩閃爍著。
“阿婆,向您打聽一下……啊!”於平飛用閩南話問竹凳上的一個老太太,話剛說到一半,忽然看到老人的眼睛。
哪裏還有什麼眼睛,眼眶深深陷下去,眼皮之下分明什麼都沒有。
老人側耳聽著,過了半晌,手摸索著拉到另一個老人的手。
竹樓前抽煙的老頭身子一哆嗦,啪嗒一下把煙鬥掉在地上。
“別問了!別問了……”姬嘵雲叫停於平飛,“她們聽不到,也看不到的。”
香香蹲下來,細細看過三個老人,臉色愈來愈陰沉:“可恨,他們的眼睛都被刺瞎,耳朵都被刺聾了。”
耿流皇和巴布從外麵快步進來,前者道:“都看過了,村裏隻剩下這三個老人。村中的房子裏都積滿灰塵,看來荒廢了很久。”
香香安慰著幾個老人,他們看來被嚇壞了,咿咿呀呀叫著,抖成了一團。
“舌頭也……可惡!”赤心武鋼拳緊握。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們還要編竹簍。”池靜低低說道,她抓著一個老太太腫脹的手指,聲音有些顫抖。
“把他們扶到屋裏去,”赤心武沉沉地說道,“今天的事我管定了!”
暮色愈來愈沉,周邊的竹林沙沙響著,更填村野深幽。
※※※
“這樣成嗎?”耿流皇擔心地看著隔了四家院落的破舊竹樓。那裏設好了陷阱。
旁邊的赤心武道:“香香分析得沒錯,隱在幕後的黑手顯然在這個村子裏藏了什麼。所以村人大都消失,走不了的老人就給刺瞎刺聾。他既然要守著秘密,就該在這附近,沒理由不知道我們來了……他一定會出來看個究竟。”
“不是這個,我是指幾個女孩……”
赤心武扭頭看他,哂道:“你何時才能改得了這婆婆媽媽的毛病?放一萬個心在肚裏,她們沒事,東風的陷阱豈是吃幹飯的。”
耿流皇緩緩搖頭道:“你不覺得今晚的情形很不對頭嗎?唉。”
赤心武大掌壓上身邊人的肩膀,笑道:“說穿了還不是擔心你家小靜。叫你放心你就隻管放心,我們都能看穿的事,香香豈能不知道。”
“這麼有信心?”
“那是當然!”赤心武笑道,“這裏是香香的領域。等著瞧好戲吧。”
“那倒是,香香畢竟是長木家族的長孫女,這裏還有如此大片的竹林……”耿流皇沉思半晌,“不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臭小子!”赤心武轟了他一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色漸漸深沉。
“今晚沒有月亮。”耿流皇喃喃說道,眼睛四處掃動著。
赤心武閉著雙眼盤膝坐在屋頂上,聞聲緩緩道:“到後半夜月亮才會出來,不過天上的雲很厚,出來也看不到。”
罩在他們外麵的球形隔光結界無聲地波動著,從遠處看來隻是一片陰影。
“有總比沒有好……來了!”耿流皇低呼,眼裏充盈的藍芒倏然收斂。
距離他們隱身的竹樓六十丈,一叢竹葉微微抖動了一下。若非耿流皇一直全神以對,肯定會忽略過去。
赤心武睜開雙目,心中忽然一動,把手扶在旁邊一支竹子上。
修長的竹幹從樓腳長出,超出屋頂近一丈,竹葉茂盛。
“香香要我們不要輕舉妄動。”赤心武緩緩道。
又過了足足一柱香的時間,竹葉細娑響動,陰影中爬出兩個小人。
暗夜微光之下,它們皆半人高的童子模樣,隻是麵色蒼白浮腫,目中無瞳。
赤心武微微皺眉:“我還以為是什麼,兩個水妖童。可別讓它們觸了我們的陷阱。”
水妖童不是什麼少見的妖靈,大江大河邊上小孩子溺水而斃後就可能變成水妖童。它們在妖靈中是下而又下的階層,妖力弱,頂多夜晚到人家偷些雞鴨。有些生性頑皮的會做鬼弄神嚇唬人,但由於它們沒什麼大害處,遇到的隱者多半會放它們一條生路。
赤心武正在擔憂,那裏房門推開,巴布縱身出來,在竹籬上一點,向兩個水妖童撲去。
小怪物哇呀一聲大叫,撒腿就逃。
過了片刻,前方河邊撲通水響,逃走了一個,另外一個被巴布按在河岸上。
“小鬼頭,你叫什麼名字?”巴布頤指氣使道。
“嗚哇……哇嗚……刮刮……”它嘴裏沒有舌頭。
巴布歪著頭看了一陣,笑道:“你那個同伴呢?”
小鬼伸手指指河水。
“哦,到水裏去了。”巴布點頭,“站起來!你的同伴會水,你會不會?”
小鬼戰戰兢兢爬起來,不敢動彈。它怎明白巴布的意思。
“到河裏遊一遊給我瞧瞧。”
小鬼向河邊走了兩步,又停住,身子抖成一團。它大概以為巴布要用厲害的法術製它。
“跑啊!沒長腿啊。”巴布做怒吼狀。
小鬼哇呀大叫,跳了幾跳,蹦進河裏,轉眼沒了蹤影。
這邊,赤心武和耿流皇同時失笑,後者道:“今天真是見鬼了,巴布也會弄這一招。”
赤心武笑著點頭:“我想這回正主該出來了吧。”
“嗯,不會讓我們久等的。”耿流皇注視著巴布剛才立足的那處河岸。
起風了。
突然就起風了。
不是微風。不是大風。不是狂風。
是如刀片一般鋒利圓長的薄風。
薄風成卷,突然平地而現,而且隻駐留在三尺直徑之內。耿流皇敢打賭,三尺之外連一片竹葉都沒有動。
風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
風去後的河岸上,多了一個人。人方出,鋒銳的勁氣就撲麵而來,純粹,凝煉,冰冷。
這樣的氣,隻有經過千錘百煉之後才能得到。正如方才的薄風,那絕非普通的控風之術。
來人身材穎長,卻穿著一套很寬大的衣衫,看樣式不似幽唐人士。闊額濃眉,黑暗中眸子閃著寒星。發長尺半,在腦後紮成高高聳起的一束。
引起二人注意的是他的武器。他的腰際左側插著兩柄刀,若看刀鞘末端的弧度,可知是一種窄身、尖端微有彎弧的平脊刀。刀柄用似皮似布的帶子纏成魚鱗狀,近刃處沒有護手。
他背後還斜背著一柄刀。從他右腿後側露出來的一截藍汪汪刀尖估測,那是一柄長近六尺的長刀,差乎趕上赤心武的樓犁。
黑暗中,那柄長刀的刀柄處有兩個小篆放射出幽幽紅光:天刹!
周遭的靈力場迅即紊亂。
赤心武的瞳孔中逐漸露出狂熱神色,緩緩站起來。
那人已經出手了。隻見一道亮閃從他手中飛出,距他六七丈外的竹門竹籬轟然碎成千萬片,沸沸揚揚向兩邊傾瀉著。
從院門到他立身處,無論泥土也好青石也好,皆被刀氣擊碎,拉出一條深及兩尺的長溝。
一抹亮白緩緩收入他腰際的刀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