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刹傳人(1 / 3)

“哈哈哈……”筷竹扛劍在肩,放聲大笑。

林中空地,由數十塊高低不同的木牌搭建出的縛靈陣約有兩丈大小。中心位置,一個青衣人偶已被扯得粉碎,上麵躺著被靈符包成粽子樣的三睛黑猿。

黑猿拚命掙紮著,口中嘶吼連連,奈何縛著它的靈符固若鐵桶,怎也掙紮不開。那些附著於靈符之上的靈力呈現可怕的金紫色,宛若幽絲,極韌極寒,每掙紮一次筋骨都涼上一分,恐怕不過多久它就會給凍成冰塊。

它的額頭被一貼靈符封得嚴嚴的。當時若非它氣急心切露出馬腳,被靈符封了靈眼,也不至於被這種小把戲給困住。

這已經是它第六次被筷竹捉住了。

“怎麼,看你這凶巴巴的樣子,難道還不服氣嗎?”筷竹笑著蹲下,在它肋骨處戳了一記。那裏昨日曾受了筷竹一腳,還腫著。

黑猿嗷嗷怒吼,張嘴來咬被筷竹閃開,重重靈符之下露出來的兩隻眼睛布滿了血絲。

它幾乎被怒氣衝昏了。

“嗬嗬,好大的怨氣啊。知道我為什麼五次捉住你又五次放了你嗎?”筷竹油然盤膝坐下,笑吟吟地道。

黑猿低吼著。

“諒你也不知道,不過說給你聽也無所謂……”筷竹不快不慢地說道,“本來捉你就是想出口惡氣的,你這混蛋害我差點喪命。可是一捉到你,想想我現在能得到這樣的力量也有你一份功勞,所以又舍不得殺你。偏偏,”筷竹揮出一掌,將欲爬起逃走的黑猿重新打翻在地,“你這家夥不知悔改,放了你又來找我麻煩。你說我如何是好?”

黑猿哪裏聽得進去,趁筷竹說話的當,後腳一撐地,用頭來撞。

砰,撞在一株樹上,黑猿頭頂起了個大包。

“如果想靠外力打開我的靈符,”筷竹的身形在另一側現出,依舊是盤膝坐地的姿勢,“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嗯?”

黑猿在前方半曲著身子,縛在眉間靈眼之上的那張符突起顫震,符上金紫光芒不停遊走。

重重靈符之下,它的身軀有節律地顫動著,一股股隱流沿著它的身軀向眉心彙聚著。

節律愈來愈急,它要以全身的精血衝開眉心的封印!

沒有被覆蓋住的兩隻眼睛裏,沒了暴虐的怒光,沉靜得有如一汪深潭。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

看似沒有任何神情在內,實則包含了許多東西,似是無奈,似是不甘,似是悲屈,還有一種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孤寂。

簡單嗎?正因為太簡單太沉靜,反而難以理解。

無形中,筷竹竟看到了一絲熟悉的影子。

“混帳!”筷竹暴喝,一揮掌將它打出兩三丈外,“滾!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永遠別再讓我見到你!”

靈符燃起青煙,片刻化為烏有。間中有縷縷紫色氣芒飛出,收進筷竹的木劍。

黑猿愣愣地呆立在那兒,眼裏的幽深已被茫然代替。過了片刻,求生的yu望超越了一切,踏地躍空,轉眼消失不見。

筷竹呆坐良久,低低歎了口氣,把木劍收回鞘內。

為什麼黑猿方才的眼神給他那麼大的衝擊?是否,這天地間的生靈都一樣,要受遍諸般苦諸般痛才肯罷休?那個眼神……唉,那個眼神!

不自覺地,劍典又擺上膝頭。

人劍式第九層:九劍絕塵。

自己是否有些冒進了?他恍恍惚惚地看著書上的字跡。不到四天的光景,一連煉過七層,這……好像不大好。拜那不知名妖物之賜,使自己的修行猛增數倍,元神穩固至極,沒看出任何走火的跡象,但是,這樣飛速的進境實在讓他心有惴惴焉。

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不到一個月煉完人劍式,恐怕劍師真人也做不到……嗯,沒錯,這樣下去說不住哪裏會出大亂子,停停吧……正胡思亂想著,他眼前再次閃現黑猿那雙眼神。

遠方忽來一陣喧鬧聲,慘嘶連綿不斷,大片大片的宿鳥驚飛起來,烏雲一樣盤旋著。

七絕誅心劍出鞘,筷竹禦劍而起,在半空中稍作停頓即轉向山下筆直射去,拉出一道亮麗的紫焰。

眼前一片混亂。

以筷竹收妖的經曆之廣,也從未在一處地方同時見到這麼多怪物。妖形各異,黑白紅藍的,高矮胖瘦,飛爬跳跑……大大小小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十丈方圓的一處地方,足有三四百隻。

筷竹懷疑是否天下所有的妖怪都聚到這裏來了。隨目掃去,少許見過,大多數連聽都沒聽說過過。數百隻怪物同時向中央擠著,圓心處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狼煙四起,各色光芒纏繞著如同爆豆一樣,不斷有鮮血和殘肢從中央處拋飛出來。

他在半空中停住。這些怪物們在幹什麼,中間有什麼好東西讓它們舍了命地去爭?他在考慮要否下去插一腳。這倒是給他試劍的一個好地方,隨便砍不用擔心傷著好人,但反過來他還沒有這種作戰的經曆,如此妖氣衝天的地方,一個不好自己就沒命出來。

他已經看出,在群妖中隱藏著幾個讓他不敢輕易放手去博的強者……就在這時,中心擠壓的妖群被衝開一角,一條三頭狼胸前裂開一個半尺長不斷冒血的傷口倒飛出來,還沒落地就被後方的群妖裂而食之。

妖群裂縫稍現即逝,在一瞬間的當口筷竹看到了內部的事物。

一顆亮閃閃的紅色珠子撐出一個三尺大小厲芒閃爍的罩子,內部一物竟如人般盤膝掐印,手指動間不斷將罩上的厲芒向外麵射出。

可那並不是人,筷竹很肯定,因為它身上長毛,還是黑的毛……黑的毛?!

妖群又微微裂開一個縫隙,讓他看到一張染血的猴臉。

突然有怒氣心底升起,然後仿佛打開了一道積蓄已久的閘門,滔滔的洪流從小腹處激射出來。

處在外圍的妖魅突然發現半空中降下一個人,周身紫電纏繞,衣衫在砰砰巨響中爆成碎片,森冷邪異的氣息鋪天蓋地而至。

一聲非人的長嘯從那裏生出,厲電奔流成柱,巨杵一樣重重擊打在妖群最密集處。

轟然,群妖四散,被厲電擊中的骨爛筋糜,仿佛激散的水波向外圍拋飛著。

筷竹緩降到地麵上,幾隻不要命的妖魅撲上欲噬,尚未近身就被他祭起的七絕誅心劍打成了飛灰。七絕繞著周遭轉了幾轉,亮汪汪的紫芒剛隱形,他身前就隻剩下一隻跌坐地上的猴子。

半丈方圓之內,已沒有別的活物,連石頭都碎如齏粉,土也變成可怕的暗灰色。

靜。

群妖瞬間安靜下來,驚恐地凝視著場中的不速之客。

筷竹的胸腔裏回蕩著一股沙啞沉重的悶音,眼中凶芒四射,仿佛剛剛獲釋的野獸。配合著周身起伏纏繞的邪異紫芒,一時之間有若君臨天下的魔皇。

麵前,三睛黑猿隻剩下了兩睛,眉心的靈眼隻餘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不斷向外滲著血絲——那顆紅珠,是它的眼珠啊!

經曆方才一番劇鬥,紅珠已經光芒黯淡。這顆珠子是它的靈眼,可能也是它的元珠。

妖靈修煉和真人大有不同,它們經曆長久的修行之後通常會在體內形成元珠,類似於人類的靈體,形狀雖小卻精純些。這隻三睛黑猿是個相當高級的妖靈,不但有躍空之能的元珠,還能修煉到類同人類的印決。更奇異的是它的元珠是在體外的。

它可能有什麼特異的遭遇,甚或是哪方高人從小喂養的轉靈獸也說不定。

筷竹立著,看著黑猿將紅珠收入眉心。

他將左臂伸過去。

黑猿已經極度虛弱,但它睜開的雙目中依舊泛著紅光。

筷竹心叫要糟,尚未動作左臂已被黑猿張口咬住。

咬得那個狠啊!他對黑猿心生好感,不敢運氣護臂,任那厲牙穿肉入骨,劇痛鑽心,讓他真想嘶聲大吼。

可是終究沒有吼出來,化成一聲帶著顫音的歎息。

周圍群妖一陣騷動。

咬了好一陣,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黑猿緩緩把口鬆開,身子一歪,被筷竹抄在懷裏。

筷竹緩緩站直身子。

群妖齊步後退三尺,引來一陣騷動。

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右臂舉起,作握拳狀。

天頂,明月正好。那清冷的明月,似乎也預知了下方大地上即將發生的慘事,用一縷縷的浮雲將麵龐緩緩遮住。

“喚兮,喚兮,月絕之庭!符神•千世界!”

芒氣由無到有聚而成球,然後在一聲驚天動地的厲嘯聲中爆炸開來。

迸射的金紫厲芒比之利劍都要可怕,所遇死物沾之即碎,活物瞬間化成灰燼。

光芒四射中,筷竹腳踏七絕誅心劍扶搖直上。

當他消失在夜空中時,地上已是一片荒沙。

※※※

天空是灰蒙蒙的,南方特有的暑熱濕悶天氣,把樹葉和草枝都壓抑地沉伏不動。這時算是黃昏吧,有不算很濃的霧,遠處的山都把墨綠的影子縹緲地浮在半空,半睡半醒的夢境一樣。

赤心武的靴子有些發黴,靠腳腕處有塊破了,日前被香香縫住。縫得並不好,七扭八拐的大針腳讓人看著就想笑。可是他依舊把這發黴的並且縫補拙劣的靴子穿在腳上,還把褲腿挽起老高,生怕別人看不到。

那是香香第一次給他縫補的東西,他覺得那樣挺好,很適合他的。

給他縫靴子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肩膀上,仰首打量著天空,然後撐開了一把油紙傘。

一顆雨點跡打在傘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響。稍後,雨點漸漸細密起來,很快視線就被遊絲般的細雨填滿了。

池靜牽著耿流皇的手走在他們前邊。獨角獸的小角升出約三寸,淡淡的藍色柔光讓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把。他睡著了,即使在走動的狀態中。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細雨中的這兩個人都顯得很獨特。前方和巴布並排開路的於平飛不時回頭來看,他始終擔憂耿流皇會否摔倒。他的擔憂是多餘的——耿流皇的這個習慣已有三年,即使在崎嶇的山路上也能平穩行走——於平飛是第一次看到。

鹿易和姬嘵雲緩步走在最後,狐狸們都躲到琴裏納涼去了,隻剩下三寶一個步伐慵懶地跟著,提不起興致。

唰唰的細雨從人們的脖頸處飛進去。雖然雨也是溫熱的,總比濕悶著好。

走在隊伍中間的赤心武停下腳步。他緩緩蹲下,從路邊草叢裏取了一棵有小小白色花朵的細草,放到香香的手掌裏。

小小的白色花朵,在山野裏呆得久了,有種幽遠的香。香香喜歡得很,手指在赤心武的大手裏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後把小花朵插在鐲子上,隔一陣就舉起來嗅嗅。

赤心武的心情卻很沉重。

不知是為了什麼,一種沉鬱的東西在他的眸子裏燃燒著,甚至,雨中最亮麗的綠色也蒙上了一層灰塵。

凜清風離開後,一些從未出現在他意識中的念頭翻湧出來。有時他常想,是否一個人到了成年後就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他想了很多。自從他和凜清風各自獲得力量後,翻天覆地的厄運就接踵而至。為什麼?是因為自己獲得了這樣的力量,所以就必須付出代價嗎?

他不懂——他初次懷疑,當初為什麼塵劫子把太一和無心果分別交給凜清風和他。這樣強橫的力量怎會如此輕易地交給他人,而且還是兩個初懂人事的孩子?他不再認為塵劫子那樣做是因為心情好,並且看中了他們的才智。自欺欺人雖然可以持續一段時間,但不會持續一輩子。

然後他開始懷疑劍山居士的出現。時間太巧合,恰恰在他們獲得新力量之後。而之前的數十年數百年東風一直平靜。劍山居士出現了,殺了他的同伴,滅了他的村子……更關鍵的,偏偏留下他們三個。為什麼?

理由。他需要理由。

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毫無原因地去做一件事。

香香把小手搭在他額頭上,那溫潤的感覺讓他稍微平靜下來。

如果清風在這裏就好了,那個沉靜的大腦說不定已把前因後果都編織起來,已經成了一張係統的網,就像以往那樣。可是清風不在這。如果在的話,自己也不會想到這麼遠吧。自己是否太依賴別人了,以至於把所有的後果都壓到清風一人肩上?

赤心武的眉頭微微皺起。

這時,他看到了旁邊若隱若現的河流。

他們一直沿著閩河向北走。

時間還是初夏,河水不怎麼洶湧。事實上河水已經退到了河床的深處,水流彎彎曲曲地轉動著,泥沙和濁物使得河水呈現一種異常的灰黑色。退至一半的水流似乎靜止不動,顯露出來的河床盡是汙濁不堪的淤泥。在河的兩岸上,蘆葦等高稈的水草瘋狂地生長著,中間夾雜著混亂無序的無名藤蔓,絲毫沒有流浪者口中所描述的那種美感。

如果不是於平飛在前麵帶路的話,他們早已在這支流眾多的河道邊迷路。於平飛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他也沒有進入到如此靠近內陸的地方,最近的記憶還是十多年前。

所以,當巴布和於平飛滿臉苦笑地轉身過來時,赤心武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很抱歉,我們迷路了。閩河不再是我記憶中那條洶湧澎湃的大河,本來沿著河道我們一定能走到建州,那裏有去往黃山的古道。可是現在……對不起。”

“沒事,是我要走偏僻小路,如果走大路的話不會發生這些事。”香香說著,目光越過雜亂的草叢,落在汙濁不堪的河床上,“這條河的上遊發生了什麼事麼?按理說在南方這個季節,應該滿槽都是水吧。”

沒人能回答她。

她從赤心武肩膀上跳下來,支著傘走了幾步,選了一棵年紀比較大的樹,然後把手掌放到樹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