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什麼滋味?她看著,看著他的影像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遙遠。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傷心欲絕……就是這種滋味。
……
“別數了,小靜,你別數了……我求你哭一下,哭一下吧……”這是姬嘵雲的聲音。能讓姬嘵雲的聲音變得如此焦急的,竟是她嗎?
她又聽見她自己的聲音:“四十六……四十七……”
……
忽然,一切都停頓了,她感到一股灼熱從胸口撕心裂肺地衝上來……
粘粘的,有些鹹……
姬嘵雲遙遠的驚呼聲……
幾道柔韌的暖流……
然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
滴答,滴答。
血珠子從赤心武緊攥的拳頭上逐滴墜下,未及沾土就化成團團青煙。
月光下他昂著頭,孤傲地立著,背上破碎的衣衫大張著嘴,如同黑夜裏的洪水猛獸。
從現在開始,隻剩下他一個……東風最後一個男人?
傳說,北方的金隱是草原狼的後代,他們世代尋找狼一族的神秘聖地騰格裏——這個詞在北方的方言中意指天——他們是世上真人中最深沉也最熱血的一群,也是對夥伴最忠誠、對伴侶最忠貞的一群,為了他們守護的,他們可以付出一切。
赤家是金隱嫡傳一脈,雖然數百年前因故離開金隱,骨子裏的血卻從未改變過。
赤心武如此,難道耿流皇不是嗎?
獨角獸的血是更高貴和純潔的吧。他們純粹,強大,善良,幾乎擁有一切美德……然而現在,獨角獸已經成為傳說中的存在。
“連柄刀都擋不住,留它做甚?”他喃喃道,望著淒迷的夜空。
他的腳下,樓犁斷去的半截刀身碎成了數十鐵塊。
他用自己的拳頭,給樓犁判了斬立絕。若非香香震怒,可能土華珠都被他捏碎。
他們,他們!到底為了什麼而存在?
為了什麼啊!!
如果不是因為那時的片刻猶豫,如果不是過分依賴樓犁的鋒利和堅硬,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力量太過幻想,也許,自己就不會受傷昏迷,也許就不用耿流皇現身,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
天下第一武隱?哈哈,幻想吧,就幻想吧!
可這幻想的破滅,竟以一個夥伴為代價,讓他如何承受得起?
……
鹿易從房裏走出來,她尋了塊青石坐上去,抱著膝,把下鄂抵在膝蓋上。
“小靜……睡過去了,她剛剛吐了口血。”她幽幽道,月光映過她的臉頰,雪白雪白的。
赤心武身軀一顫,似欲轉身,頭動了動,又停住了。
想說些什麼,可惜喉嚨裏幹幹的,無論如何吐不出半個字。
“不敢進去看她,對不對?”鹿易微微側頭,眼裏閃著光。
赤心武重重地低下頭來,她的話像無形的劍一樣,深深刺進他的心裏。
鹿易苦笑一下,幽幽道:“為什麼男人都這個樣子,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知道一切,認為自己控製著一切?清風是這樣子,流皇是這樣子,你也是這樣子……甚至巴布……你們不覺得,這樣傷害了很多人嗎?”
赤心武沙啞著嗓子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啥。”
鹿易凝視了他片刻,苦笑道:“算了,我差點忘了你是多麼的頑固。告訴你一件事,別以為隻有男人的肩膀承擔著這個世界,也別以為沒有男人時女人啥都做不了。女人,並不像你想像中那麼脆弱。”
赤心武無語,可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半柄樓犁斜插在旁邊。隻餘刀柄和半截刀身的樓犁,仿佛剛剛被棄的寵兒,沉重、孤寂……還有些落魄。連它垂下的影子都是散亂的。
鹿易費勁地把樓犁拔起來擔在膝上。
即使僅餘少半,樓犁也有四十餘斤重,她一隻手幾乎提不起來。
“知道我們中間誰最可憐嗎?”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赤心武抬頭。
鹿易道:“流皇?不是,他不可憐。他為我們而去,去的另外一個世界恐怕比這裏幸福得多。也許過不多久他會變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有父親母親愛著。”
“小靜?不是。她或許可憐,但不最可憐,而且她也不允許別人可憐。她是比我們中間任何人都堅強的女孩子,到了現在,除了汗和血,她還沒流過其它的東西。而且,即使流皇去了,她仍然是流皇最愛的一個,從未有人拋棄過她……”
她撫著樓犁的斷刃,“我告訴你,最可憐的是這把刀啊。它打生打死這麼久,最後卻因為某些莫須有的理由被主人拋棄——如果它也有血肉之軀的話,恐怕……”
她沒有再說下去,隻把眼睛看著赤心武。
他依舊筆挺地立著,隻是手有些抖,拳麵上的血珠子綻放在空中,如一朵朵煙花。
如此過了好半晌,他還是沒有動靜。
鹿易低低地歎了口氣,聲音軟化下來:“每個人、每件事物都有自己的命運。在一切隨機發生的事件背後,有一股渾厚狂莽的洪流主導著世間萬物——這股洪流就是我牧輪道得以催動的根本所在。對流皇來說,他尋到了他的終點……也許,是另一個起點也說不定。樓犁也是如此,它注定了要在今日此時斷在此處,任何人都無法阻擋……”
她的右袖空空蕩蕩的,被風吹著悠悠浮動。
“大家可以傷心,但是,誰都不可以後悔。後悔是懦弱的表現……把這個收回去吧,它會成為你的好夥伴,比以前還要好。”
鹿易把樓犁舉起,赤心武艱難地伸手來接。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樓犁的刹那,梵音忽來!
“……佛告文殊師利菩薩,有陀羅尼,名金剛心,能令眾生,一見一聞,便得道果……雲何名金剛心……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本來不生,本來不滅,隻因迷悟,而致升沈。何以故!眾生常迷不覺,所以永劫墮落。諸佛常覺不迷,所以永成佛道……”
“悟自心……把得定……作得主……”
“一切諸佛,及成諸佛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法,皆從自心流出,無窮無盡,不壞不離,故名金剛心……”
鹿易能看到,赤心武手掌剛觸樓犁,便有一道金碧光華從他胸口爆出。少傾,他已跌迦坐倒,周身金華繞體,仿若神佛。
她看了片刻,忽然淡淡地笑了。然後她把目光抬起,仰望著耿流皇消失處的虛空。
耿流皇去了。可他真的去了嗎?
這還是一個問題。
她淡淡地笑了。忽然,似乎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召喚了她,頭頂處轟然一震,醍醐灌頂一般有股沛然的洪流湧進她的身軀。
右臂斷處,開始刺骨的疼痛。
遠處,竹林深處,有一角寂寞的影子閃了閃,消失在月光的潮裏。
※※※
室內。
池靜雙目緊閉躺在一張竹床上,蒼白的麵頰隱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豔紅。任誰都能看出她現在的狀況很是糟糕,呼吸時快時慢,四肢滾燙,眉心彈丸大小一塊地方卻冷似寒冰。
香香和姬嘵雲緊張地守在兩側。池靜的情況即使是香香也束手無策。不錯,長木家族的醫術舉世無雙,人類肉體的任何顯性隱形病症都有法可治療。然而,池靜的病卻非肉體,而是源自內心。
自從人類突破先天滯酷感受到靈力以來,因為靈體的存在,真人類所能掌控的力量獲得質的突躍,身體素質也顯著提高,這直接表現為壽命的大幅延長,普通人最多活到百多年,而真人類可達二三百載,長則近千年。然而,世上的真人類能活到三百年以上的屈指可數,壽命近千的則僅有長木家族的族長一人而已,甚至活過兩百歲的都很少。
為什麼?因為真人類個體所掌控的力量已經遠遠超出他們可以控製的範疇。
他們就如同手持利刃的孩童,隨時可能傷害到自己。
暫且不說各種有名無名或存在或散失的禁持咒語,僅當前已被真人類廣泛修煉的低層次成熟隱術,對真人類身體和精神的傷害也很強烈。靈體,說穿了是人類的第二身體,把它用於戰鬥必然會積聚傷害。
在所有的可能傷害中,因為心靈衝擊所帶來的傷害最強烈,也最致命。靈力也許可以說成一種精神能量,它能運作全靠人類個體的強健精神修煉。當這個個體的精神內核——即所謂的元神——受到劇烈挫折時,往往會導致靈體的潰散。
道家所說的兵解,其實就是靈體潰散的一種。換句話說,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即使肉體依舊存在,其死亡也是無可挽回的。
而現在池靜已開始出現靈體潰散的征兆。
香香的表情從未如此凝重過。她冷若寒冰的眸子中亮著一抹刺人的火焰。
誰都知道她為什麼憤怒。
“香香,很嚴重嗎?”姬嘵雲緊張地問道。
“啊。”香香的手緊貼著池靜的眉心,“小靜的靈體遠超常人數倍,平日全靠她強健的意誌來控製。一旦她的心神受到過大衝擊,極有可能帶來……很可怕的後果……”
她抬頭看看姬嘵雲,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有可能會形神俱滅……”
姬嘵雲身形一顫,嘴大張著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於平飛噤若寒蟬。也許現在就數他最無助了。
除了著急,他什麼都幫不上。現在的情況很糟糕,不說池靜,就連巴布……
“唉!”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巴布被囚在一個籠子裏,四肢都被碧光鎖住。
他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