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時花開(1 / 3)

就在金光消散的刹那,瑟縮在遠處竹林裏的牛群開始發生變異。

生長在體表的青黑毛發飛速縮進體內,皺紋累累的皮膚抽緊、變色,逐漸露出細白的皮質和淡青色的血管……然後,呻吟著,前肢縮短,後股壓平,脊柱開始直立起來……

盞茶的時間過後,它們已變成一群赤裸的人類。是的,人類,雖然他們看上去極度衰弱,皮膚上沾滿了汙泥,頭發也淩亂不堪,但他們確實是人類。

先前竹屋裏的三個老人出現在這裏。不同的是,他們的雙目已經睜開,裏麵竟蓄滿了沉鬱的精芒。

他們真的是三個又傷又殘的可憐老人嗎?傷殘是真,可憐卻未必。

沒人敢說蚩家的三殘真人可憐。

為首的老者依舊握著他的長煙杆。他的目光回視著竹林中殘缺不勘的村落。那裏,大半房屋都被擊碎,由山腳向上更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狹長深坑,在幽幽的月色中見證著方才的慘烈。

夏夜的風鼓噪著,把一陣陣腥臊的味道送到眾人身前。

“罷了!”老人一甩煙杆,“這裏再不是我們的世界!走!遠遠地走!”

眾人默默地隨著幾位老人走向竹林深處。

當最後一角屋簷將要消失在視野中時,三個老人齊齊停步回身。

為首的老人顫著手點了一鍋煙。

他緩緩道:“雖說天刹是我族的恩主,可它也把如此可怕的詛咒施加在我族人之上,兩相消抵,誰都不欠誰!”似乎為了說服自己,他狠狠地吸了兩口,“從此以後,我蚩家北支將再不踏足幽唐大陸一步。若違此言,當如此杆!”

啪,煙杆攔腰折斷。

“走吧。”幾聲深沉的歎息響過,後麵停住的腳步重新抬起。

良久,一陣風掠過這裏,竹葉唰唰作響時,林子裏已沒了人跡。

※※※

同樣的一幕出現在另外兩個人的眼裏。

東風。龍山之首。石窟內。

一麵幻演圖景的水幕。

水幕上竹葉的殘影還在搖弋,細碎的月光下,竹林中散亂的腳印圍繞著兩截煙杆。

這水幕名為杳水之幕,是一種遠距偵測術,它借助一定的媒介可以探測數千裏外的聲音和圖景。

“天刹!蚩家!他們做得好事啊!”凜寒鋼牙緊咬著,額頭青筋直跳。

“你冷靜點,這並不是他們的錯。如果不是我們的孩子從那裏經過,並恰巧撞破了他們的事,也不會……”

“恰巧?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恰巧的事?”失去冷靜的凜寒是可怕的。

一個往常笑容可掬、智珠在握的人,若是被激怒了,往往比脾氣暴躁的人更難安撫。

“我自小修習隱術,又有神器在側,自認為可以獨步天下……可是,我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三年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我們還有多少孩子可以失去?”凜寒猛地轉過身來,“莫非,我們的孩子就不是肉做的?莫非,這也是早早預定的?誰允許這麼做了?”

一道隱帶淡金的厲電在洞窟外墜落,擊起碎石無數。

東風村外罩著五葉黃庭的結界,別說普通的雷電,天師一級的隱術也別想輕易滲入。

這是五行之外的天雷!

隆隆的悶響在耳邊滾動著。

電光映得凜寒的麵容忽青忽白,狀極憤怒。

“不要再說了!”一雙白皙的手緊緊捉住他的手臂,“這裏直達天聽,妄議神非會引來雷劫的!求你別再說了!”

洞外雷光又至,轟轟的巨響仿佛千萬個巨人在錘打著大地。

“我不說……我不說了,”凜寒的聲音微有顫抖,“可是,要我如何向耿叔交待?清風那孩子,如果知道了此事,你猜他會怎樣?我們……”

說到這裏,他的話音猛然頓住。

岩石的陰影中,本該沉睡著的凜清風一步一步踏出來。

他的眼裏像是含了一塊冰,冷極了。

“你們騙得我好苦啊。”他定定地看著他的父親,未待二人回答,身形一晃已化成一抹青光射進前方的水幕裏。

水波震顫欲碎,待凜寒奮力將水幕穩定住時,畫麵中的竹林已多了凜清風的瘦弱身影。

刹那之間,他已虛空橫渡了數千裏!

“不要跟過來,否則我會恨你們一輩子。”畫麵中的凜清風凝視著外麵幾欲抓狂的凜寒,然後一轉身。

似乎為了顯示他的決心,杳水之幕砰地碎成了一片水霧。

“混蛋!”凜寒大吼時,突然察覺到了什麼,“該死的,我的觸媒也給破壞了!”

遠在幾千裏之外的小村莊中,在所有人的知覺之外,赤心武搭鏈裏的一顆圓晶無聲地碎成了粉末。這顆圓晶,正是三年前試煉之日的時候凜寒送給少年們的結界石。

凜寒身側的女子雙臂一振,引光聚形——然而,她的大衍遁術剛摧到一半就再也摧不動。

麵色蒼白的,她迎上凜寒的目光:“不好了,剛才那陣雷……”

話未說完,凜寒已飛射出去。

“砰!”

凜寒淩空飛渡數百丈,在即將接近守護結界時被一股強力彈回。

半空中的五朵巨大蓮花已經變成金紅,牢牢地滯留在虛空中,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巨手壓住。凜寒何等銳利,目光幾掃就發現,正頂處一粒無光無華的淡白小珠虛懸在那兒,四周還有影影綽綽四團圓光,形若道宗銅鏡一類法器。

他從未聽說哪一宗的法器能達到如此驚世駭俗的地步,竟把諾大的東風困得如同鐵桶一般。不說他的這一縱大有名堂,方才的大衍遁術更是龍族千裏遁形的絕上隱術,都被擋住了。而村上由凜清風發起的五葉黃庭結界,吸取靈力達三年之久,成形氣蓮已及人高,豈是普通法器能困得住的?

飛身跟出來的白衣女子臉色更顯蒼白。

“問心珠和四青子……天機鎖魂大陣!”

龍首石窟之內飛射出數道身影。

※※※

幽州之北,陰絕嶺。

正在盤膝打坐的筷竹一聲淒厲長嘯。

瘋了似地,七絕誅心劍載著他直上九宵,浮光掠影一般轉瞬就消失在南方的夜空中。

他方才打坐的石上,一顆拳頭大小的圓晶迸開裂縫,然後喀然爆碎成粉。依稀可見一幅染血的畫麵隨著晶粉如同青色花朵般盛開,然後隨風而逝……

※※※

“……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池靜衣衫淩亂地跪在地上,麵前一堆鐵珠。

天刹被燒熔後化成的鐵珠,粒粒光滑圓整、大小如一,沒有一絲瑕疵。

她已數了整整十遍。

有古人說,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悠悠的風,從竹林外緩緩飄進,飄過她的衣角、她的淩亂眼神,繼續飄遠。

碧綠的竹葉暗得令人心顫,它們一片挨著一片,從前山連到後山,從房邊連到河邊,連成一片幽暗的綠之海。月光,無分彼我地撒照著,柔的白,細的銀,透過竹葉拉出道道棱線。

“為什麼不對,為什麼不對?”她顫著手,再次撥著身前的鐵珠。額角是一縷縷的汗,臉頰上的灰土被汗水衝成一道又一道溝壑。

“我們再數一次好不好,你看著我數好不好……”她說著。

姬嘵雲和香香兩人心神欲碎地看著她。

池靜頑固的認為耿流皇的魂魄就附在這些小珠子上,她說人的骨頭有多少多少塊,這個鐵珠也有多少多少顆,恰好一般多……可是每次數過的總數都和上次不同。她在說話,可沒有人知道她在向誰說。

對姬嘵雲,對香香,還是對她自己?

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對誰說話,甚至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她的手,她的眼睛,在數著鐵珠。然而,她的心神,她的意識卻在另外一個地方,看著另外一些情景。

她看見的是東風村外的河灣,有大塊的鵝卵石和白色沙灘,河水在落日時會亮得刺眼,還有大片細挺的白樺樹和褐色遠山。那條小時候寬闊得可怕的土路,原來展開手臂就能檔住。沿著這條路,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到河岸邊,聽著水流漫過河床的淙淙聲,看十幾個頑皮的孩子踏波逐魚。

那些孩子中,不正有她,不正有他嗎?他們的手不是牽著的嗎?他們不是互相嬉戲嗎?他們不是在笑嗎?

然後,他們又到了昭烏,那時的昭烏古城到處是外來獵人身上那種熬製獸皮的藥草味,還能聞到傍晚時分從大雪山上刮來的風帶來的山野氣息——就在那時的大風雪中,她被他摟著臂膀,能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那時,她不是有著從未有過的害羞嗎?他不是有時在夢裏還會摔倒,所以要一直牽著他的手嗎?

然後是長木山崗上的美麗野百合……

然後是海……啊,她看見了海!她看見群島的墨綠色頂峰從海麵上升起,隨後看見了乘風號那杆有些破舊的帆,還有船長的煙鬥,主艙裏的銅水漏……他在做什麼?啊,他體內的魔染未愈還偷酒喝,怕被她聞出酒味所以躲著她。事實上她早就知道啦,那酒還是她拜托赤心武給他喝的哪……她不是找到他了嗎?他不是抱著她一起哭一起笑嗎?他不是夢裏還會驚醒,所以她好多次躡手躡腳地去他艙門外守著嗎?

……

然後,她就什麼都看不見啦。她不再看見劍和雷,不再看見花和草,不再看見小河、雪山和大海,不再看見黑夜和黎明,不再看見爭鬥,不再看見一切紛亂的光和影。

她現在隻看見他了。

遠遠的,他在晚陽中象孩子一樣躺著,唇邊停著那隻銀色的笛子。

可是沒有聲音,可是離得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