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街上新開了一家王興記點心店。褚然之聽說那店裏做的小籠湯包很不錯,皮薄汁多,便差人去買幾籠回來嚐嚐。不料,那點心店聽說是褚老先生要吃湯包,格外巴結,趕緊派了一個年紀不小的堂倌雙手捧著那湯包籠,一路小跑,熱騰騰地一直送到褚然之跟前。奇怪的是,那堂倌拿了錢還不肯走,央求道:千萬請老爺您寫個回條,注明實收湯包多少,免得我們老板疑我半路上偷吃了湯包!褚然之感歎道:你們這個老板也太不相信人了,可悲可悲!說著,便拿過堂倌搭在肩上的那塊白布巾,信手就寫上:實收王興記點心店湯包二十四隻。想了一想,又添了四個字:味道頗佳。末了,筆頭下一繞,用連體草書簽上然之兩字。
過了些日子,褚然之有事經過東大街,在轎子裏,一抬頭,瞥見一片新開的店鋪上,赫然掛著一塊新的很講究的匾額:王興記點心店,那字體跟自己的一模一樣,再一看,落款果然是自己那獨特的連體草書然之。
他感到詫異,記得自己從沒寫過這麼個匾額,立即吩咐停轎,走進那裏,便氣呼呼地喊道:叫老板來見我!那老板聞聲出來,施禮不迭。
褚然之一看原來這老板,就是前次送湯包去要回條的那個堂倌。再一看,自己寫在他白布巾上的那個回條,竟然被他做成了一個磨漆嵌細掛屏,掛在店堂正中,上麵刻出了老大的一行字:王興記湯包味道頗佳,署名也是然之。
那老板惶恐不已地連聲說:老先生恕罪,恕罪!褚然之哈哈大笑:難為了你這一番苦心,罷了,罷了!轉身就走了。
今曰裏是他七十大壽生日,府第裏賀壽送禮的嘉賓貴客,絡繹不絕,出於禮貌,他不得不坐在寬軒的客廳上,接受那些門生、親友以及地方上一些官紳們的恭賀,不過,對方若是稍多坐了一會,話多說了幾句,他便會從衣袖裏掏出一卷碑帖來,旁若無人地讀了起來,弄得那些來客隻好乖乖地趕緊告退。
就這麼走了一茬又來一茬的,此刻,客廳上,還有兩三個正在陪著他說話。
隻見胖仆人顛晃著身子,跑到客廳旁的廂房前,對今天專司收賀禮記賬的賬房喊道:老周,請記一下,賀禮,紅紙一張!
那賬房老周一愣:怎麼,誰送的賀禮,隻送紅紙一張!哎,是個小毛孩,準是來鬧著玩的,我說別收,姚管家他偏讓收下來的!胖仆人沒好氣地咕嚕道。
這話正好讓坐在廳上的褚然之聽到了,不免有些驚疑,便喚道阿貴,將那紅紙拿來我看!
胖仆人阿貴聽得,隻好戰戰兢兢將那紅紙送上,以為這一回準沒好果子吃。果然,那褚然之將那卷紅紙打開一看,就皺起了眉,再一看,竟然使勁將桌子一拍,乒,這一聲將客廳裏的人都嚇了一跳,可接著就聽得他嘴裏蹦出了一個字:好!那幾位客人不由好奇地伸長脖子來看,見那張紅紙上寫著一個大大的草書壽字。可他們瞪著眼看了半天,隻覺得這字寫得挺有勁道,像是匹駿馬,雖然瘦骨伶仃,但渾身上下筋腱飽綻,鬃毛飄飛,在嘶鳴著奔騰欲出,至於到底妙在何處,值得褚然之如此拍案叫好,卻都不甚了了。
先生說這字寫得好,想必一定有其道理。其中有一位試探著說道。
你們看,這個字雖說是一氣嗬成,可是有疏有密,有剛有柔,有張有弛,渾然一體,自然天成。這一筆一畫都有質有神,不落俗套,這一筆寫到這裏,仿佛一頭鑽人紙裏去了,可是到了那裏,又鑽了出來,可一甩尾之後,又鑽進去了,似斷而不斷,活力非凡。古人說:力透紙背,矯如遊龍,就是如此。再看那一筆更是了得,看上去又細又柔,如柳絲飄拂,可是卻韌性十足,仿佛裏麵有無數根鋼絲在張撐,這叫綿裏藏針,不是手上有千斤之力運到筆端那毫厘之鋒上,是寫不出這樣的字來的!好,好,好!褚然之一迭連聲地叫好,然後又注視著左下角一行落款念道:晚輩雪舟敬賀。唔,這名字有點味道,阿貴,送這紙來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貴說:是個十五六歲的毛孩子,穿一件淡竹布長衫,拎著一隻四四方方的小藤箱,說的像是江北地方的口音。
難道這字會是這送紙來的孩子寫的?褚然之有些懷疑。
恩師,依我看,這字恐怕就是這孩子寫的!來客中有一位蓄著八字須的穿戴得很是講究,帶著些亦儒亦商味道的中年人說道。
噢,褚然之頗感興趣地說,源生,說說你的道理看。顯然,這位源生是褚老先生一位比較親近的門生,要不,也不敢貿然在他麵前說此話了。
恩師,還記得前些日子應學生的央求,而賜給學生的墨寶嗎?
唔,好像是博古軒三個字,為此,你送來十壇子大醉蟹,吃得我都拉肚子,哈哈哈!
昨天上午,乃是吉日吉時,我便將朱底金字的博古軒匾掛到了我在府前街上新開張的古玩店門額上,一時間,來慶賀的親友,來看熱鬧的閑人,擁了一大堆,都嘖嘖稱讚您老這三個字寫得大氣,寫得酣暢。可就在這當兒,卻聽得有人朗聲說道!這三個字是寫得較好,可惜不是一個人寫的!
褚然之聽到此,不由一怔:說此話的是什麼樣的人?
我一看,說這話的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不過,那模樣很是不俗。我便上前問道:這位公子,你說此話,有何根據?
褚然之饒有興趣地問道:他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