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德·拉莫爾伯爵先生是輕騎兵上尉,未來的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如果他和你開玩笑,你要注意回答的方式,不要事後怪我沒提醒你。”
“在我看來,”於連的臉紅得非常厲害,“我根本不必回答一個瞧我不起的人。”
“你還想不到這種瞧不起是怎麼回事;聽起來還像是過份的客套話呢。如果你是個傻瓜,你上了當還不知道;如果你想撈到一點好處,那就隻好甘心上當。”
“如果我不習慣這一套,”於連問道,“一走了之,回到神學院一○三號鬥室裏去,有沒有什麼對不起人呢?”
“恐怕,”神甫答道,“這裏的清客都要說你的壞話了,不過不要緊,我會出麵的。我會這樣,我會說是我決定的。”
於連聽到皮拉爾先生的口氣好像有苦難言,幾乎有點不懷好意,心裏覺得難過,因為這種口氣使他代人受過的好意也大為減色了。
事實上,神甫喜歡於連,感到於心不安,而他這樣直接幹預另外一個人的命運,又感到一種宗教上的恐懼。
“你還會見到,”他仿佛有難言之隱,還用同樣勉為其難的口氣接著說,“還會見到德·拉莫爾侯爵夫人。她是一個高大的金發女人,虔誠,高傲,十分講究禮節,但實際上很少可取之處,她是德·肖納老公爵的女兒,公爵的貴族偏見是非常出名的。這位貴夫人的性格,可以說是她那個階層的女人最突出的縮影。她毫不諱言,她唯一的光榮曆史就是祖先參加過十字軍東征。至於錢財,她倒不大放在心上:你覺得奇怪嗎?我們現在不是在外省,我的朋友。
“你在她的客廳裏還會見到許多大人物,他們談起君主來,口氣非常隨便,簡直令人吃驚。至於德·拉莫爾夫人,她每次提到一位君主,尤其是提到一位王妃,總要放低聲音,表示敬意。因此,我勸你在她麵前,千萬不能說菲力普二世或亨利八世的怪話。他們當過國王,所以無論什麼時候,都有權利受到尊敬,尤其是你我這樣出身微賤的人,更要加倍尊敬。不過話又說回來,”皮拉爾先生加了一句,“我們是教士,因為她會把你看作教士;有了這個身份,她要靈魂升天,就把我們當做不可缺少的奴才了。”
“先生,”於連說,“這樣看來,我在巴黎的時間恐怕不會太長。”
“那好;但是你要注意:像我們這樣穿道袍的人,如果沒有大人物撐腰,是不會有前途的。在你的性格中,有一種無以名之的東西,至少在我看來,你如果不能出人頭地,就要受人迫害;對你而言,中間道路是沒有的。你不要搞錯了。人家看得出來,他們和你談話,並沒有得到你的好感;而在我們這個重社交的國家裏,你要是得不到人家的好感和尊敬,就隻會得到人家的惡感,注定了要遭殃。
“你要想想,若不是德·拉莫爾侯爵心血來潮提拔了你,你在貝藏鬆會落到什麼地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他為你做的事是多麼不尋常,隻要你不是個冷血動物,你就會對他和他全家終身感恩圖報呢。多少個可憐的神甫比你更有學問,他們在巴黎生活多年,隻靠做彌撒掙十五個蘇,還得在索邦神字院講道掙十個蘇!……你還記得去年冬天我對你講的,杜布瓦紅衣主教早年過的艱苦日子嗎?難道你那麼驕傲,認為自己比他本領更大?
“就拿我來說,我本事不大,隻喜歡安靜,原來打算老死在神學院;因為我太幼稚,居然對學院有了感情。那好!但我一提出辭職,就要一無所有了。你知道我存了多少錢嗎?隻有五百二十個法郎,不多也不少;我沒有一個朋友,隻有兩三個認識的人。多虧這位沒見過麵的德·拉莫爾先生拉了我一把;他隻消說一句話,我就得到了一個教區,教民都是不做壞事的有錢人,我的收入太高,工作太少,使我感到慚愧。我對你講了這麼久,其實隻是希望你做事不要冒失。
“還要說一句話: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有朝一日,你和我可能會鬧翻的,甚至不再談話。
“如果侯爵夫人目中無人,或者她的兒子惡意取笑,使你實在忍受不了,我建議你到巴黎三十裏外的神學院去完成學業,巴黎以北比南邊好。因為北邊更加文明,比較公正;”他放低了聲音又說,“我得承認,離巴黎的報紙越近,那些公子哥兒們越不敢胡作非為。
“如果我們樂意繼續見麵,而侯爵府又不合適的話,我想請你來做我的助理神甫,和我平分教區的收入。我欠你這份情,你的情不止是給我一半,”他打斷了於連感激的話,接著又說,“因為你在貝藏鬆不同尋常地要把你的全部財產給我。假如我當時沒有五百二十法郎,而是身無分文的話,你就救了我了。”
神甫說話的口氣不再嚴厲。於連非常慚愧,覺得眼淚快要流出來;他恨不得撲到他朋友的懷裏;他情不自禁地裝出男子漢的氣概說:“我的父親從小恨我,那是我最大的不幸;不過我不再怪命運,先生,因為見到了你,我又找到了一個父親。”
“那好,那好,”神甫不好意思地說;然後,忽然想起一句當院長時說過的話:“不要說命運,我的孩子,要說天意。”
馬車停住了;車夫下車去敲大門上的銅門環:這是德·拉莫爾侯爵府;為了人家容易找到,這幾個字還刻在大門上方的黑色大理石上。
於連不喜歡這副架勢。“他們怕雅客賓派!他們一見籬笆,就看到了羅伯斯庇爾和囚車;他們真會把人笑死,但他們居然敢這樣炫耀門第,仿佛是要騷亂的群眾來放槍似的。”他把這些想法告訴了皮拉爾神甫。
“啊!可憐的孩子,你不久就要當我的助手了。你怎麼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我覺得這很簡單。”於連說。
看門人的神氣,尤其是庭院的整潔,使於連讚歎不已。這一天的太陽也好。
“多麼華麗的建築!”於連對他的朋友說。
這是聖日耳曼區一座貌不驚人的公館,是在伏爾泰去世前蓋好的。時髦和美,真是相距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