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過時的印刷廠老板的陳辭濫調!”
“誰把我從土地上趕走的?”印刷廠老板怒氣衝衝地說,“就是教士;拿破侖和教皇簽了協議,把他們召回來,但不像國家對待醫生、律師、天文學家一樣,不隻把他們當做普通公民,而且還管他們是怎樣謀生的。假如你的波拿巴沒有亂封男爵、伯爵,今天會有這麼多仗勢欺人的鄉紳嗎?不,封官晉爵已經過時了。除了教士以外,最令人生氣的,逼得我加入自由黨的,正是這些鄉下的小貴族。”
談話沒完沒了,這個話題還可以在法國談上半個世紀。因為聖吉羅老是翻來覆去地說,不可能在外省過好日子,於連就不好意思地提出德·雷納先生來作反證。
“當然,年輕人,你說得不錯!”法爾科叫道,“他是為了不做鐵砧才做鐵錘的,而且是厲害的鐵錘。不過我看那個瓦爾諾比他還更厲害。你認識那個壞蛋嗎?那才真壞呢。有朝一日,他會取代你那個德·雷納先生,免了職的老市長拿新市長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是自食其果,”聖吉羅說,“那麼,年輕人,你對玻璃市很熟悉了?那好!波拿巴,老天會懲罰他,和他那套騙人的君主政體!是他給德·雷納和謝朗他們打了天下,又要讓瓦爾諾和瑪斯隆他們坐天下了。”
談到陰險的政治使於連吃了一驚,也打斷了他美妙的夢想。
他遠遠看見了巴黎,但他最初的印象並不是心情激動。未來還要和過去作鬥爭:他要為自己的命運建築一個空中樓閣,但還忘不了剛在玻璃市度過的二十四個小時。他發誓永遠不拋棄他情婦的孩子,如果教士膽敢恢複共和國,對貴族進行迫害的話,他就不惜任何犧牲也要保護他們。
他到玻璃市的夜晚,把梯子靠在德·雷納夫人臥室窗子旁邊時,假如住在裏麵的是一個陌生人,或者就是德·雷納先生,那後果又會如何呢?
但頭兩個小時,他的情人認真希望他走,他卻賴在她的身邊,在黑暗中講個沒完沒了,回憶起來,這是多大的樂趣!像於連這樣的心靈,一生都忘不了這樣的往事。至於這次見麵的其他情景,卻已經和十四個月前初戀的時期混成一片,難解難分了。
於連還沉醉在夢想中,猛然一下驚醒過來,因為馬車停了。他們已經到了盧梭街的車站,郵車剛進院子。
“我要到馬梅鬆宮去。”他叫住一輛雙輪輕便馬車。
“這麼晚了,先生,你去幹什麼呀?”
“這關你什麼事!快走!”
真正的有情人都會想到拿破侖戰敗後住過的馬梅鬆宮。因此,在我看來,巴黎人的感情是可笑的,他們總希望鄰人關心他們,超過了關心自己。我不敢描寫於連到了馬梅鬆宮多麼激動。他哭了。怎麼!盡管這些年砌起了可惡的白牆,把馬梅鬆宮的花園分割得七零八落?——是的,對於連來說,正如對後人一樣,拿破侖打勝仗的阿爾科也好,戰敗流放的聖海倫島也好,馬梅鬆宮也好,是沒有什麼不同的。
晚上,於連在進劇場之前,猶疑了好久,他對這個使人墮落的地方,有些離奇的想法。
深深的不信任感使他不能欣賞生氣勃勃的巴黎,隻有他的英雄遺留下來的、死氣沉沉的豐碑,反能使他深深感動。
“現在,我已經到了玩弄陰謀詭計、口是心非的中心!這裏的統治者就是德·弗裏萊神甫的保護人。”
第三天晚上,他本來打算觀光之後再去見皮拉爾神甫,到底還是尋根問底的好奇心占了上風。神甫用不大熱心的口氣對他說明在德·拉莫爾先生家裏過的是怎麼一種生活。
“要是過了幾個月你還不能起作用,那就回神學院去,不過走的還是大門。現在,你要去住到侯爵家裏,他是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你要穿黑衣服,好像戴孝似的,而不是像個出家人。我要介紹你去另一個神學院,你每星期去三次,繼續研究神學。每天中午,你要去侯爵的圖書室,為他起草函件,處理打官司的問題,他每收到一封信,都會簡單批示如何答複。我認為,三個月後,你起草的回信,十之七八他會同意簽字的。晚上八點,你把他的辦公桌收拾好,到了十點,你就自由了。”
“也有可能,”皮拉爾神甫接著說,“會來個把年老的女人或者和氣的男人,他們含糊地說你會得到好處,或者幹脆送錢給你,要你給他們看侯爵收到的信……”
“啊,先生!”於連叫了起來,臉都漲紅了。
“真是稀奇,”神甫苦笑著說,“你這樣窮,又在神學院待了一年,居然還會感到義憤。恐怕你是睜眼瞎吧!”
“難道是血氣方剛?”神甫仿佛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道,“奇怪的是,”他瞧著於連,接著又說,“侯爵認識你……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一開始就給你一千金幣的薪水。他做事隨興所至,這是他的缺點;他的孩子氣差不多和你不相上下呢。隻要他高興,你的薪水以後還會加到八千法郎。
“不過你也感覺得到,”神甫不無酸意地接著說,“他給你這麼多錢,並不是因為你的眼睛漂亮。問題是要對他有用。我若是你,我一定少說話,尤其是不要以不知為知。”
“啊!”神甫說,“我為你打聽了一下;我還沒告訴你德·拉莫爾侯爵的家庭情況。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和一個十九歲的兒子,兒子風度翩翩,得意洋洋,中午從來不知道下午要做什麼。他聰明、勇敢;去西班牙打過仗。侯爵希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你做他兒子諾貝伯爵的朋友。我說過你的拉丁文很好,也許他打算要你教他兒子幾句西塞羅和維吉爾的名言。
“我若是你,我決不讓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取笑;他表麵上彬彬有禮,但是話裏有點帶刺,你可不能一聽就信,總要經過多次反複,才能表態。
“不瞞你說,這位年輕的德·拉莫爾伯爵起初會看你不起的,因為你隻是一個小小的老百姓。而他的祖先卻是宮廷貴族,在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他的一位祖先為了宮廷政變,還光榮地在河灘廣場砍了頭。你呢,你隻是玻璃市一個木匠的兒子,而且是他父親雇用的人。好好衡量一下輕重,讀讀莫雷裏《曆史大詞典》中他們的家史;在他們家吃喝的清客,時不時都要提到他家族的掌故,他們說這是‘引經據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