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可能認為這份名單太冗長了。可是米娜肯定不同於讀者。她覺得這很有意思。當後者想把手伸給旺格亨夫人,準備進入客廳之時,她好幾次用她那沒有休止的問題把德·樊蒂米爾男爵先生拖住。在進入客廳後,她們受到了德·樊蒂米爾夫人和小姐們無休無盡的仰慕和恭維話的歡迎。人們隨即便宣布晚宴開始。那個富有的地毯商,未來的部長,把手伸給米娜,她覺得他的神情非常理智。
人們坐上了桌。在餐桌上,泛泛的交談從緊緊圍繞著激烈針對著著名的N先生政治品質的討論開始,因為他先一天在議會的發言獲得了無法估量的成功。國民自衛隊的上尉毫不留情地揭露過去的部長。
“你們可以談論他的雄辯之才,但是絕不能涉及他的政治體係的堅定性。”
上尉激烈地反駁著。
“我們不能讚同。”波瑪爾先生對他喊道,“您像一位辦企業的人在說話,而唯一維係我跟政府之間聯係的是我支付的捐稅。”
米娜覺得談話是以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粗俗方式開始的,這是她在瑪利沃戲劇中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很快地,人們又談論起其它更讓人難以容忍的事情,人們會認為這些先生肯定從來就不會被觸怒;他們的臉部表情比他們的言語更糟糕。槍騎兵上尉,男爵的外甥對鄰座的旺格亨夫人說道:“這太不像話了。這些先生們忘記了他們是在漂亮的外國女士麵前說話。我得跟他們談點無聊的事,為此我請您給予諒解。”他講了一個故事,它的開頭很好,但結尾時卻是以一個大的滑稽動作和一句雙關語突然收場的。
所有的賓客哄然大笑起來,嘴裏同時喊叫著這種同音異義的文字遊戲是一種拙劣的思維方式。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後地講述最能表現個性的新的同音異義遊戲,而且都想讓鄰座聽進去。米娜發覺有兩三個同音異義遊戲確實無人領會出意思,所以一時間全體完全安靜下來了,大家以顯而易見的急躁心情在忙於揣測它們的真正含義。
主人不願意人們當著富有的製造商——這位未來部長的麵談論政治,對於有此頭銜的人來說,這樣的談話不可能是愜意的。他趕忙詢問剛剛從勒阿弗爾回來的國民自衛隊上尉這座城市是如何從美洲貿易危機中解脫出來的,打斷了剛剛開始的一個政治話題。
“用極便宜的價格賣所有東西,以保住棉花。”
“那巴黎該吃苦啦。”
“要知道沃爾夫-蒂戈和西埃公司已經聲明從昨天星期一開始,不接受任何一張美洲彙票了。”
此時,有六個人在同時大聲說話。公正地評判這些先生們,他們確實無所顧忌,但是每個人說話時都很注意遣詞造句,而且想讓別人知道他十分堅信自己所論述的事情。此種形式的談話持續了足足有十分鍾。米娜皺起了眉頭。
“你害怕了嗎?”旺格亨夫人用德語問道。
“是的,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粗俗的場麵。”
“這正是有趣之處,”旺格亨夫人說,“隻是對我們德國人來說,我們指責這是粗俗和卑劣。在你父親家裏,有時也聚集許多人晚宴,可是你見過有人這麼惡狠狠和這麼粗俗地說話嗎?”
“這就是他們所謂的離經叛道了。”米娜過了一陣子才這麼說。
其實,這些高貴的資產階級中的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比鄰座更清楚地了解當時處於極深的貿易危機中的倫敦和紐約所發生的一切。
“我的意見恰恰與此相反,”波瑪爾先生說道,“我告訴你們,回歸了的新奧爾良變成了皮阿斯特(埃及等國貨幣)的小錢箱,人們避免接受彙票,是因為它隻值原價的百分之七八。”
這次晚宴使米娜墜入了夢幻之中;旺格亨夫人並非沒有發覺這種沉默的情緒使德·樊蒂米爾男爵晚宴後光彩奪目的晚會變得黯然失色。
出席晚宴的人幾乎是清一色的有錢人。而晚會則彙集了富有的銀行家們認識的所有年輕女子。她們絕不會忘記這個巴黎最豪華富麗的沙龍是上流社會經常聚會的地方。這些女士們幾乎都是在九點半至十點之間到來的。她們沿著壁爐的兩側排列開。旺格亨太太母女十分滿意地看到人們並沒有像在交易所裏那樣站成一個有規則的圓。隨著女士們的到來,單獨的交談開始了。一百五十多位男士相繼出現了:最年輕又最富影響的議員們,幾位將軍、醫生,還有企盼著像那些把自己的麵孔大做廣告以讓人認識的人一樣的幾位作家也相繼登場了。遺憾的是,兩位外國女士的好奇心未能得到滿足,因為德·樊蒂米爾家不通報顯赫的銜頭,旺格亨太太母女隻是過後才知道那些顯赫的姓氏,而當時她們無法將看到的麵孔與姓氏聯係起來。這些先生中隻有很少的人談論女人,這絕不是因為沒有閑情逸致,因為有好幾個人在房子裏信步走著,觀賞油畫。
男爵在得到新的爵位之時,非常擔心小報會開他的玩笑。為了避免這種令人尷尬的事情發生,他把任槍騎兵上尉的外甥召了來,可是德·樊蒂米爾男爵夫人根本就不喜歡他。這種頗有爭議的辦法源於他的安排。他十分推崇的大人物德·米奧桑斯先生對他說:“油畫展覽與宣布您的新爵位同時進行。您去收買那些在報社有影響的畫家的作品,您將會聽到一片讚揚聲。”
德·樊蒂米爾先生緊緊抓住這個好主意,並因此而成為響當當的“藝術保護者”。
旺格亨夫人詢問了幾位吵鬧得最凶的,而且在人群中比較出眾的年輕人的名字,因為他們十分明顯地表露出對米娜的友情。米娜,在所有的女士中,是唯一有幸得到他們關注的一位。但是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使她從那完全怪異的性格決定了的極度深沉中解脫出來。她打算十一點鍾回家,她還從來沒遇到過晚會延續到這麼晚的。
“你怎麼啦,親愛的朋友?”在登車時,旺格亨夫人問道。
“這些人的粗俗不堪讓我厭惡。”米娜舒了一口氣,回答說。“難道是我搞錯了嗎?”她以一種緩慢又深沉的語調繼續說道,“這就是那些可愛的法國人嗎?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我夢想中的令人愉悅的晚會嗎?”
“什麼?親愛的米娜,你沒有生病吧?晚餐你沒有受到什麼特別的傷害吧?”
“絕對沒有。”
“啊!你總算搬掉了壓在我心頭的重負。我當時十分擔心你會對某一位富有的先生或某一位英俊的先生——富有先生的可愛對手產生突然的激情。”
“何等的粗俗難耐!啊!媽媽,但願咱們今後別再見到這些人。”
“可是說話要公平一點,我的孩子。難道我們沒有得到具體的、肯定的勝利嗎?這恰恰是德意誌上層社會拒絕給我們的。在科尼克斯貝格市,難道會有一位未來的部長與你交談嗎?在普魯士,難道我們能夠跟年金十萬法郎的議員們一起進餐嗎?為了使法蘭西的夜晚驚訝,你和我,我們應該占據貴賓席位。顯然,今晚整個上流社會對我們後來看到的那些比我們更尊貴,更富有的漂亮女人們不屑一顧。”
“可是,媽媽,在普魯士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傷心難過。天呀,這都是些什麼人呀!如果我能自己做主的話,我想我馬上就會回科尼克斯貝格去。”
“親愛的米娜,難道這些人中的某一位對你無禮了嗎?我從未見到過你如此地煩躁和不安。”
聽到這句話,米娜淚如泉湧。
“是要丟掉小孩子氣了。”她對母親說,盡管臉上掛著淚滴,她還是勉強地擠出了微笑;但這很快就過去了。“但願我對其中特定的某一個人不滿……這些人讓我害怕。”說著,她又哭了起來,還把臉貼在了母親的肩膀上。
旺格亨夫人覺得有必要跟女兒談一談,並希望這一危機能盡快過去。
“我發覺你在飯桌上突然變得麵色蒼白,可是餐廳很寬敞而且通風也很好,一點也不覺得太熱;而且我很欣賞那些氣勢不凡的圓柱和圓柱上方的小窗,就像在柏林的皇宮裏看到的一樣。”
“唉,媽媽,這些物質的東西對我有什麼用呢?這些人的粗俗無禮!……”
“看到你臉色蒼白,我也產生了這一看法,可是他們在說話時並沒有提高嗓門大聲叫喊,就連他們說話的方式也都還是彬彬有禮的。”
“但願他們能夠怒氣衝衝!當人們看不透他們粗俗的靈魂深處時,他們或許還能得到原諒。啊!媽媽,你注意到了他們的麵部表情嗎?這些興高采烈的人如此粗俗是因為有錢吧?天呀!這些人在家庭氛圍中,在沒有任何東西幹擾他們時,該是什麼樣子呀!啊,媽媽,”米娜說道,淚水又刷刷地流了下來,“我們這是到了一個怎樣的國度呀!”
“你這次總算能夠正確地看待我們可憐的科尼克斯貝格了。”旺格亨夫人說道,“你看到在家裏吃飯的情景了。在你父親生日那一天,雅克布森一家、沃爾夫拉特一家、施坦貝格一家、昂波利奧斯一家,東普魯士有錢人中的佼佼者聚集一堂。當然,這些人盡管不完全了解你父親,卻都至少擁有二千萬他們的法郎,就像今天這些人一樣。他們有這麼尖刻乖戾嗎?他們有這麼不禮貌嗎?處於激情之中,熱切期望能夠說服身邊的達官貴人的人,今天不是顯得有些無能為力嗎?”
“正是這句話,親愛的媽媽,是你想到的這句話!這些法國富人從極可憎的內心深處表現出來的禮貌禮儀隻能使他們更加討厭。不,在某些狀態下,人們試圖憑想象給這些人安排位置,但人們總會發覺他們是按照討厭的個人主義的嚴格規律行事的。他們想不惜一切代價說服聽他們說話的人。第一他們很有錢,第二他們享有極高的聲譽,第三他們都很聰明理智。”
“你總還記得施坦貝格先生、沃爾夫拉特先生和好人雅各布森在朋友皮埃爾·旺格亨的家中共進晚餐時開的溫和玩笑,表現出來的真正的純樸善良吧?”
“我們可以說,他們這些人與我們善良的德意誌人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米娜回答說。她不再繼續她的思路,即必須回科尼克斯貝格,也不再打算尋找更加美好的東西。毫無疑問,她很尊重施坦貝格家、沃爾夫拉特家和雅各布森家,可是又總是覺得他們非常使人厭倦,對所有的偏見是那樣誠心順從!
“遺憾的是,在這個美麗的國度裏,有錢人並不僅僅是他們。你已經看到,在結束談論食糖這個問題時,這些先生中有七個人是議員。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位黑頭發的、對一個德意誌女人來說特別矮小的人,就是呆在德·樊蒂米爾夫人右邊的那一位,曾經拒絕了部長的位子。”
“嘿,我根本就不想看到議會的那些人。”米娜有點發火地說。
“那麼你再去看一看聖-日耳曼區的那些人吧。在他們眼中,你隻不過是一個資產者而已。”
“對不起,親愛的媽媽,”米娜說著便投進了她母親的懷抱,“我想我有點發火了。應該承認,這些法蘭西人確實與我所認識的人有著某些差異。”
“你說的是你在書中看到的那些人。因此,我們得承認……”
這位德·K先生是巴黎公使館的隨員,他揮霍財產試圖製造某種效應,自然對娶米娜的幾百萬並不感到惱火。他已經對這兩位女士獻了幾次小殷勤,就在登門拜訪她們之前。他非常高興,因為終於得到允許去看望她們了。就拜訪的目的而言,德意誌式的純樸善良是最易找的托辭了。
除了德·K先生,這兩位女士就隻認識德·米奧桑斯先生了,這是一位五十上下的嚴肅人。
在與有錢人一起共赴豪華晚宴後的次日,德·米奧桑斯先生適時地來看望這兩位女士了。這次造訪使米娜傷痛的心首次得到了真正的安慰。與其說米娜痛苦得要死,不如說她急於想把先一天自己遭受的痛苦向除她母親外的另外一個人敘說。雖然德·米奧桑斯先生沒能得到一句發自內心的隱情,但他敏銳的思想猜到了真相。再說他的來訪是在下午一點鍾,也就是緊接著先一天的晚宴之後,這是適時的。而來訪的唯一目的是謀取真相。
米娜覺得聽德·米奧桑斯先生說話是一種極大的樂趣。這位正直的人似乎是用他每一句話來向米娜證明法蘭西人並不都像先天見到的那些人。
把這個真相揭示給米娜看的人使她非常高興。但是,在進行了一刻鍾的談話之後,德·米奧桑斯先生已經知道了她的內心世界。其實並不需要特別的深入即可達到此目的。一個年輕德國女孩的心可以說是通明透亮的,對於一位具有法蘭西文明的精明人來說,沒有比讀懂它更為容易的了。但是,同樣是這個精明人也會為無法揣測出它今後的活動而驚詫不已。真正的天真單純可以不屬於睿智,卻附屬於優雅的文明!
德·米奧桑斯先生因為拒絕了莫教區的主教職位而聞名於上流社會。這是他的摯友德·蒙特奈特公爵為他向路易十八要求並獲得的。他使德·樊蒂米爾男爵和他全家改變宗教,現在又打算讓米娜改變宗教信仰。德·米奧桑斯教士無疑是個正直善良的人,但是比成為正直善良的人更為重要的,是他希望取得教職上的成績。在度過了絕無人知曉的青年時代之後,德·米奧桑斯教士帶著六千法郎的年金步入了上流社會,而且許諾將公開地把或許由於偶然機會使他得到的超過這六千法郎的錢交給濟貧院的非宗教行政管理部門。這是一個堅韌不拔的人,冷靜的人,也是一個堅持自己的方針不變的人;在這個世上,他隻有一種激情,一種樂趣,即用自己的綿薄之力與在法蘭西隨處可見的不信教和對宗教冷漠的現象作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