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奧桑斯先生是一個長得很帥的人,身材頎長,而且一直保養得很好。他的棕色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雖然其間已經夾雜著少許白發。如果不是遭受天花的殘酷摧殘的話,他本應有一張富有表情的臉。他談話的總的基調就是要有價值和內涵,是所有有著無盡智慧的人所特有的那一種,即出於某種原因,從來不把自己所知曉的東西和盤托出。
許多教士指責他不像一個教士,但是他憐憫他們這種低劣的指責。他深信沒有一件大事不是靠盡心竭力的團結來完成的。他心中裝滿了對羅馬這個團結中心的極度順從,帶著頂頭上司對他的充分認可,沒有比他的同事這些瞎叫亂嚷和庸俗惡劣的態度更不讓他放在心上的了。
是他造就了富有的銀行家——基督徒伊薩克·文蒂戈的,他曾就此事給××皇上的神甫寫過信。德·米奧桑斯先生被基督徒銀行家團體在巴黎行的善事驚住了。“那這絕不是對宗教的冷淡。”他這麼想著,非常害怕。
樊蒂米爾一家皈依天主教隻費了他一句話:有八至十年的正確態度和兩萬法郎的巧妙施舍,人們就能夠為法蘭西貴族院所接受。但是在這個貴族階層,所有年長的富有的人都是聽從天主教教士指導的。他們在這戰爭年代,都是真誠地承擔起一個基督教家庭能夠獲得的所有聲望的。
德·米奧桑斯先生希望米娜和她母親被巴黎的可愛之處吸引,流連忘返。若果真如此,米娜就會希望嫁給一個公爵,而德·米奧桑斯先生正熟悉兩三位公爵,盡管他們對宗教很冷漠,但他卻並不因此不快。他想把他們拴住,想在某一天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羅馬天主教賜給你們一份七百萬法郎的陪嫁和一位美麗純潔的姑娘。以這樣的價碼,你們願意成為她的人嗎?我請你們無論相信與否,就這個問題給我一個以名譽擔保的、負責任的答複。”
這次拜訪以後,教士非常擔心米娜想回普魯士。他相信從旺格亨夫人身上看到了一位有錢姑娘的母親的本色。就憑這一點,他想出一個針對她女兒的辦法。依靠陰謀詭計,在完全虛偽的欺騙之下他把這個辦法付諸實施。旺格亨夫人無論如何不想回科尼克斯貝格市,他對此深信不疑。教士並不知道母親和女兒純潔的靈魂深處在想什麼。
教士十分驚奇地看到一個理智和冷靜的思想已經對法蘭西失去了激情。這是先天晚會在米娜的思想上投下的陰影。他看到的現象是如此奇特,以致懷疑是否自己搞錯了。他竭力建議這兩位女士在巴黎歌劇院租半個包廂,另半個包廂在法蘭西劇院租,還讓她們等到巴黎的意大利劇院演出季節再租另一個包廂。
德·樊蒂米爾男爵是把德·米奧桑斯當作上流社會的教士介紹給兩位旺格亨女士的。他熱情友善,辦事穩健。正如人們所想象的,德·米奧桑斯先生本人已經把這些介紹之辭熟記在心。
他從兩位女士的住所出來後,另一個沒有由人引薦,但同樣很正直正派的人又走進了她們的住所:這是一位普通的文學教師、可敬的伊葉基先生。以他的卑微身份,他很難有更多的理智和順從。這位麵龐瘦削的小個子男人憑自己的意願選擇了家庭教師這個職業。人們付他每小時十個法郎。他的任務是陪米娜讀拉布律耶爾的《性格論》。他略懂一點兒德文,想方設法讓米娜弄懂法國著名散文家句子中寓含的深意。他十分驚喜地看到,米娜對她所讀的東西心領神會。“難得的精靈。”這位老文學教師暗自思忖。“她輕輕地站起身去觀察飛到陽台吃她放在那裏的麵包屑的兩隻小麻雀。她讀懂了拉布律耶爾的文章。”
伊葉基老師發覺米娜今天早晨神情憂鬱。在授課的三刻鍾裏,她一次也沒有起身去看從杜伊勒利宮的大樹上飛來她窗口的小麻雀。老師講解文章時,說了如下的話:“巴黎這座城市,在拿破侖時代有五十萬人口,到了今天已經有一百一十萬了。這裏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壞人,也有好人。用思想來穿透客廳牆壁,在同一層樓相連的房間裏,在牆壁的另一邊,您會發覺那裏聚集著與這客廳裏的人性格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群人。”
“您這樣認為?”米娜問道。她的臉色也隨之變得開朗了。
“肯定是的。”老師繼續說道,“使今日巴黎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的原因,是它包容著各類最好的人和最壞的人。那些平庸無奇的、卑躬屈節的和循規蹈矩的人對巴黎是沒有任何好感的。”
“請您告訴我,先生,是不是因為這間客廳包容了世界上最粗俗不堪、趣味最低級、最卑鄙肮髒的人,而在隔壁客廳裏又發現了同樣的人,如果這不是一種或然性的話?”
“可是,小姐,或者您在玩味痛苦,或者您不屑注意這一點:這些低級趣味的、粗俗不堪的……的人是因為某種特別的優勢而引人注目的。”
“很好,教師先生,”旺格亨夫人叫道,“您戰勝了我的女兒。”
“媽媽說得對,先生。”米娜說道,“這些人擁有財富的優勢。”
“唉,小姐,就是這些人養活了我,又使我感到厭倦。沒有這個階級,我的課程仍會像在王朝時代一樣每小時隻得三法郎。巴黎富人麇集,他們竭盡全力要弄懂拉布律耶爾,要出席斯克裏布先生的首場演出,但是他們做不到。他們二十歲時的精力已經不複存在。而人一生中永遠不可能隻是對二十歲時的所作所為進行發展。我來揭露一件滑稽事,這是最卑劣的,是老師在吹噓自己的學生,但這也是真實的,即我的學生中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您一樣理解拉布律耶爾。小姐,由於您還沒滿二十歲,我鬥膽希望您能在今後的一生中成為一位有理智的夫人。”
旺格亨夫人如果膽子大一點,真會擁抱伊葉基先生的。她欣賞他那清潔、閃光、緊緊箍在頭上的小假發。
“既然您對我這麼好,先生,”米娜說道,“那就請您給我講一講巴黎沙龍的這種變化吧。”
“對於頭上長著眼睛的人來說,隻有激情才是相似的。是它們使整個巴黎的心躁動不已。它們是比表現欲更進一步的東西。十分美好的聚會是由總是要表現得完好而其實隻是顯現出它本來麵目的聚會來區別的。但是愛慕虛榮這種唯一的激情是以生活的各種地位為依托的,隻是其效果卻恰恰違背初衷。在您談及的客廳裏,小姐,好像沒有人不對您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好像人們都在顯富。那麼好吧,在一八三○年革命後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在法蘭西最高雅的沙龍裏,人們想方設法表現貧窮、破產和陷入了深淵。這始終是一種表現的欲望,但是這些沙龍絕對地與另一種沙龍完全不一樣,就是那種好像給了旺格亨小姐以沉重打擊的沙龍,如果您允許我作這樣的猜測的話。”
隨後,老師謙卑地告辭,因為他的課時已經超過了。
“這是一個剛剛把我們從陰暗的晚會中解救出來的人。難道不是嗎,米娜?”旺格亨夫人微笑著說,“你以為除巴黎外,我們在其他地方隻住一個月就能找到這樣的人來談話嗎,而且隻收十個法郎?這樣一個人,在科尼克斯貝格市會成為我們美學教授的首領的。”
“他會是霍夫拉特,而且很快會用一種嚴肅的腔調說話了。他將不再敢談論某些事情,擔心最終會陷入某種無聊的境地。好啦,我現在明白啦。”米娜十分歡快地說,“我的巴黎還是了不起的。”
普魯士大使將旺格亨夫人介紹給國王和王後,以及外交部。這兩位女士帶有給這些人的引薦信。他們非常高興地接見了她們,並設宴招待;而這兩位女士也在適當的時候表示了回謝。
“你知道,米娜,”一天在走出B議長夫人家門時,旺格亨夫人說,“這是接待得最好的宗教家庭中的一個。你知道無論我們怎麼認為,我通情達理地想,我們是高居馮·朗代克將軍之上的。我們現在開始分享他的機緣,我們也將迅速衰落下去。肯定地,我們無法知道該抱怨什麼,因為這些可愛的法蘭西人無可指責的禮貌禮儀是如此周到。”
“你說得對,媽媽,我們很可能無法適應與這些有思想的人共同生活。如果我們自己不公正的話,我們的出現會使人局促不安,甚至會讓人家的情緒一落千丈。”
這兩位女士認真地檢討著她們的道德意識,尋思她們是否有可能被指責的地方,即便是對使用法語不當的指責。
“法國人在這方麵非常膚淺,會為使用法語中出現的小錯誤而發火。因為這位先生來自意大利,他講述了那天在威尼斯發生的事情。再說我們已經走了八家,情況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這兩位女士以盡可能的謹慎請教了德·樊蒂米爾男爵先生。德·樊蒂米爾男爵夫人顯得十分年輕,使得她們覺得自己的衰老是十分明顯的,但是又不願意公開表現出抱怨的神情。
男爵陪著格外的小心和以一種遠遠勝於平常的禮貌使她們得知,在大生意中絕對要集中力量把金融家的財產和地位轉換成大地主式的財產和地位。但是他不敢給這兩位女士提任何建議,因為它可能產生極其嚴重的後果。他應該僅限於一項事務。這是他每時每刻最為關心的,即安排好她們的利息。具體做法是:①在科尼克斯貝格與巴黎之間的兌換中把損失減到最低程度,②在巴黎盡可能不上當受騙。
銀行家以一種耐人尋味的方式結束了這次造訪。
“嘿,媽媽,”在他出去後,米娜說,“顯然,我們有了麻煩。這使我們的處境很尷尬。那麼盡情享受我們有幸在羅貝爾先生幫助下弄到的意大利劇院的半個包廂吧,再不時地去聽一聽關於化學和天文學的課程。這也是借助我們著名的高斯的引薦信獲得的。總之一句話,充分享受快樂,這在巴黎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然後我們再冷眼看未來。”
“我們的謹慎在於,”旺格亨夫人補充道,“盡量減少出訪的次數,拆開一些但是別扯破,就像好好先生伊葉基昨天教你法語成語時說的那樣。”
教士德·米奧桑斯先生告訴這兩位女士一個不著邊際的、很可能因為米娜而變得太顯眼的動向。即她們可能會引起某種偏執狂的注意。而這種事在巴黎已經越來越普遍,因為人們始終認為巴黎仍是歐洲被乖戾尖刻的政治遭蹋得最少的一個城市。機智的教士想談論被毀掉的紳士和他們善於揮霍不再擁有的大筆財產的本事。這種類型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管家理財的天賦,最終會徹底拜倒在旺格亨夫人和她女兒腳下。
“那好吧,教士先生,我們來看一看他們的緣由吧。”米娜說道。她對德·米奧桑斯先生略微改變思路和話題並沒有表示遺憾。她總覺得他在這次似外交談判的交談中耍弄了過多的機敏。旺格亨夫人望著女兒,知道她因為那幾百萬,厭惡人們灌輸的思想到了近乎偏執的程度。
“像我們在法蘭西這樣不為人知,媽媽和我,”米娜繼續說道,“我們應該預料到被人遺棄,時刻感到孤寂的境況。如果最初令人尊敬的正直人為了這幾百萬來找我們(這是米娜在談到她的財產時的原話),我想媽媽和我,我們不會發覺這類不值得稱頌的成功。確實,就我們本身的利益而言,這最終會把我們從孤寂中解救出來,隻要他們不太笨拙地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無意中覺察到。”
德·米奧桑斯教士對此話驚詫不已,很快結束了他的拜訪。這就是這個聰明人的習慣做法。每逢預料之外的事情出現在他的麵前,他都恰到好處地運用了這個做法。
“那麼,我的女兒,我覺得你突然一下子把平庸的感情抓到手了。”
“我想我發現教士有自己的打算;我隻是不想讓他清楚地看出我們的想法。”
“我們有一天在德·樊蒂米爾太太家說過,我們的想法是在你還未滿二十歲之前不選擇未婚夫,可是今天你說的卻與那天說的相矛盾。”
“或許德·米奧桑斯先生根本就不知道我們那天說的話。也可能有人告訴了他。但那隻是出於謹慎,要打消德·樊蒂米爾太太明顯的焦慮不安。那一天,她那樣子好像在說,我的出現使她幾個女兒即將到手的丈夫全都躲開了。”
在德·米奧桑斯教士先生某次造訪時,他讓旺格亨夫人得知,既然金錢對她來說不算問題,那最好找一位女伴,因為她有一個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兒,而且還深得外界讚揚。但是這位女伴不是花錢雇的。最理想的是能夠找到一位遠親或者至少一位審慎端莊的女人,可以像親戚一樣把她介紹給上流社會。
旺格亨夫人當時對這一建議沒有表態。她好像隻把它當作一般的建議,而且很快便談論起其他的事情來。可是德·米奧桑斯先生剛一離去,她就跟米娜談起了這個建議。
“這個主意又理智又高明;我們可以把姨姐德·施特隆貝格找來。她像我們愛她那樣愛著我們,而且人又聰明謹慎,也還年輕,不到三十歲。可是她嫁給皇室一位爵爺後遭受的長期不幸,使她對社會的認識遠遠超過了她的年齡所限。到哪兒能找到這麼愛我們的女人心呀!我們可以跟她談論較高層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