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四)(1 / 3)

此外,教士想,當人們把年輕公爵箍得太緊時,他會像父親一樣凶猛無情。缺乏文明這一點在這一批新青年身上變得討厭,因為宮廷的禮節尚未能使他們變得順從。

由於教士對這一點遺憾表現得滿不在乎,在見到小路盡頭的公爵一會兒之後便走開了。萊昂沒有跟一塊騎馬散步的朋友多呆,便催馬朝教士走去的小路盡頭趕過去。公爵是生出一個念頭,要跟一個完全不同於剛剛離開的那些人的人呆上一刻鍾,才趕過來的。“德·米奧桑斯先生寧肯去死,也不會通過陰謀詭計去掙一萬法郎。”萊昂心想,“而我剛才離開的那些朋友就隻談錢,隻愛錢,隻看到在這個世界上有無窮力量的是錢。他們為了掙到這一萬法郎,是什麼事情都會去幹的。”

“您好,公爵先生,”看到朝自己跑來的公爵,他勒住馬問候道,“您離開那些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來找一個隻能悲傷地為身體健康而騎馬鍛煉的老人。”

“那些年輕人是我的朋友。我覺得他們之中確實有些人是巴黎的精英。隻是他們千方百計要成為顯赫人物。跟他們呆上一小時,旁觀者便會被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那種努力搞得疲憊不堪。而德·米奧桑斯先生的圈子就不會使任何人厭倦。對我來說,還常常受益匪淺。”

這是以一種毋容置疑的、近乎憂鬱的語氣表達出來的。

教士的原則是絕不引導談話,這樣做顯得很有頭腦,而且最終能達到目的。年輕的公爵像煩悶憂鬱的人一樣想在一刻鍾的時間裏把世上的一切都講出來。在他所說的話語中有這麼一句:“政府應該派八萬人到西班牙去。這可以使那像獵狗一樣隻喜歡獵人指揮它跑來跑去的軍隊變得靈活一點。所有年老將領全部退休,讓下級軍官晉級。而我卻努力不去效仿我父親。我最終將接受無愧於我的姓氏的血的洗禮,然後我可以自覺地拋掉這一切。”

“要是在公爵夫人謝世之後,那就沒有比這更明智的了。可是在她在世的時候拋棄事業和上層社會,這無疑是給她致命的一擊。我要對您說的絕不是給您的建議,公爵先生。在這種情況下,我每年要去科西陪伴公爵夫人六個月,以便緩解這令人恐懼的時候。”

“您真是太好啦。教士先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常常對自己大發脾氣。當然您並不欠我母親什麼,但如果您能作出犧牲離開巴黎六個月,同時與不信宗教的人和事進行鬥爭,對此傾注極大的熱情,那我,作為這位尊貴夫人的長子,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呢?其實我認為自己的能力低於應盡的義務。您知道前天又談起了婚姻問題。請您相信,先生,終有一天,我會盡力把長子世襲財產和頭銜移交給我的二弟,然後簡單地讓人稱呼炮兵中尉馬蘭-拉裏瓦爾先生。我會生活在普通人之中。我母親將在我弟弟的身上實施她的方案。”

“兩個主要錯誤,而且是出自一位數學家之口!德·阿朗貝爾!拉·格朗熱!假如此事可行,在您離開世襲爵位後,您首先會成為一個不尋常的人,一個著名人物。當您走進一間沙龍時,很多像我這般年紀的人不會再用眼睛去搜尋一位由隨身男仆通報的年輕公爵,而隻是簡單地期待看到您顯出標誌純樸和高貴職位的細微差異。但是我向您保證,我會觀察,會十分仔細地觀察一個丟開爵位的年輕人。這是一個嚴肅的共和黨人嗎?我會暗自思忖。這大概是一個共和主義的虛偽家夥吧?極可能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天真單純的虛偽家夥。這些假設無窮無盡。而上流社會對這些假設進行了一係列評判之後,終會有一個我不願意說出來的結論的。”

“那我來說吧,我,教士先生,我不是一個乳臭未幹,終遭上流社會蔑視的人。我自己把它說出來,是因為我很渺小,實在是很渺小,就像奧利維埃·克倫威爾被人瞧不起的兒子,甚至比他還要差三級。可憐的裏夏爾,他的名字喚起我的同情心。”

“您可以到美洲去,或者幹脆去做三年的環球旅行。”

“我也曾這樣想過。可是如果旅行回來,發覺我母親已經痛苦得過世了,那我將會怎樣呢?”年輕公爵緊皺著眉頭說。

“那有什麼辦法,公爵先生?”沉默了片刻之後,教士又繼續說道,“我們每一個人,隻要是正直的人,總是有擔子要挑的。而那些不正直的人,自然要挑的擔子就會很重,而且還令人心碎,這就是感到內疚的原因。”

接下來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教士本來希望在年輕公爵的引導下談話會更理智一些。他有點過高地估計自己的才智,所以對此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特殊的情況和十九世紀的憂傷所產生的悲劇效果是,這位英俊富有的年輕人,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出類拔萃,是第一批進高等綜合技術學校讀書的;他不是想著懊悔,而是隻把注意力集中在感受和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的痛苦上。“跟他的父親真有天壤之別!”教士想。“同樣地,父親在他這個年紀時並沒有他這樣的表達方式。”

“可是,”好像受到不期然的思想驅動,教士突然說道,“關於您的社會地位的推理使我突然想起應該回顧一下昨天去一戶人家的情況。我發現了一個對策。此時此刻,由於我們不能想其他的,那麼最好還是向憂鬱宣戰吧。公爵夫人愛您這個可愛的兒子……,,“可愛,這真是一句話。”公爵苦笑著說。

“至少在她眼裏是可愛,尤其是值得愛。可是公爵夫人還喜歡,也許非常喜歡她的家庭不斷擴大。她始終保有這一激情,好像這是她應該對丈夫盡責而尚未完成的一部分。您跟一位富有的女孩子結婚,生一個兒子(或許不止一個,這隻是一年或者一年半的事),而蒙特奈特夫人會毫不悲傷地同意您到距巴黎四五千裏遠的地方去呆三年。在這三年快過完時,您就不會這麼年輕了,您或許會被人遺忘……”

德·米奧桑斯先生能夠長時間地講下去,公爵大睜著眼睛望著他,而且幸福地微笑著。笑意差不多要在嘴角上顯露出來,這在他是不常有的。

“先生,我由衷地感謝您,您確實願意考慮我的處境和我在這個世上最擔心的事情。可是,先生,這位年輕妻子要非常喜歡單純和孤獨不可。這正如女人所說的,她嫁給我,是為了讓我帶給她一種公爵夫人的生活。歌劇、舞會、王宮,如果還有王宮的話。或者至少是因為一種明智的賭氣和教士先生的說教。那麼最終是在這一名下或在另一名下,讓我為她提供上流社會的豪華生活。這樣的話,我豈不成了騙子嗎,教士先生?”萊昂的麵孔隨即變得感情外露和富有表情。

“好的,”教士在想,“他馬上會變得冒失和直率。”

“我難道是個騙子嗎?這位年輕姑娘有資格期待我的不正是這種公爵夫人式的生活嗎?我去做好啦。就像洛爾·比隆對他妻子那樣,讓她麵對一種奇特的陰暗的生活,麵對沒有打扮的庸俗的用人,沒有漂亮的塗了彩漆的車子,對嗎?她馬上會大吵大鬧,然後拋棄我。她母親也會在上流社會像鬣狗一樣大喊大叫,說我是個凶狠的、沒有心腸的人。反過來,如果她和她母親是溫柔和獻身的天使,像承受必須的不可避免的痛苦一樣接受了我,先生,那我又該怎麼想呢?如果說我今天不是一個狂歡極樂的榜樣的話,我為什麼要結婚,為什麼要被一個想當公爵夫人的女人攪得天天發火呢?我如果像洛爾·比隆那樣做的話,會比他更加懊悔的。”

“我認識一個年輕姑娘已經有八天了,”教士以一種令人欽佩的冷靜接下去說,這種冷靜與他的年輕對話者眼中閃爍的激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認識一位富有的年輕姑娘,她唯一的心思是要裝窮。她的財產在距巴黎四千裏遠的地方,而一個丈夫永遠是重整他妻子財產的工程負責人。公爵夫人將第一個明白這種必要性,她會把四分之三的收入投到您的財產重整工程上。”

“您真令人佩服至極,”驚訝的公爵說道,“但所有這些不會是寓言故事,不會是憑空臆造出來的吧?”

“這是我突然一下產生出來的念頭,”教士帶著天真說道,“在聽您談到這個如此合乎情理的事情時,我想其中有些話可以說給她們的女伴聽——首先您要答應妻子,把她要的生活方式給她。對公爵夫人們來說,兩年之後這將是很時髦的。那麼能夠預見兩年後時勢的星相家又在哪裏呢?好啦,這位年輕姑娘在波蘭維斯瓦河畔有土地。您聽清楚這句話了嗎?還有比這更可愛的河嗎?如果您想用無稽之談來詆毀這條河,您就說它浸了您的城堡。我認為這完全合您的意,我親愛的公爵。不便之處是我認識這些女人隻有八天的時間,而且對她們的打算一無所知。也許年輕姑娘已經有了人家,等等。一句話,這隻是一次要嚐試的偶然事件,隻是一場要進行的戰鬥,隻是一片待開墾的農田。我隻能給您提供一個想法,而這一未成熟的想法也還是十分鍾前突然冒出來的。”

公爵為有農田要開墾這一構想和有了行動的目標而高興得滿臉放光。教士停了下來,他要看著這幸福得以確立、持續,並讓它使青年人建立起自信。然後,他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說:“在距巴黎四千裏的地方,在維斯瓦河那一邊,有一番真正合情合理的事業。這其實就是獲得了自由。但是有一個特殊的條件,真的,不過我是唯一知道這一秘密的人,我,您非常尊重的我……”

“我很尊重您,是的,先生。”年輕公爵說道,他差一點激動起來,“我可以這麼說,此時此刻最真摯的謝意和最由衷的敬意已經融合到一起了。要我作什麼承諾呢?”

“就是要永遠表現為一個好的、忠實的羅馬天主教徒。”

“啊!我懂了!”年輕公爵打斷道,麵部生機勃勃的表情一掃而光,而且還顯出十分生氣的樣子,厭煩的表情轉瞬間取代了充滿企望的眼神。“年輕女人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人們稱她們為道德天使。就像德·貝律爾夫人一樣,我將會被指示纏得脫不了身。我好像已經住到聖·托馬-達金的對麵了。”

“這極有可能!”教士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公爵說道,因為公爵剛才重重地傷害了他。“這極有可能!如果女人確實值得尊重而且有一定價值的話!如果以此為代價,就在第一個兒子出生之時,您就獲得了自由。”他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加重語氣說。“我還要說明一下,”教士繼續說。他的眼神中又恢複了溫柔,恢複了文明的表現。他感到懊悔,因為他剛剛暴露了自己的靈魂深處。這在他來說是極少有的。“這位將給您自由的女人也還是一個基督教徒,而她的家庭也隻是想讓她皈依天主教,所以向您提出:協助她完成這次改奉宗教;像我所說的那樣,要永遠表現為一個好的、忠實的羅馬天主教徒。”

“啊,德·米奧桑斯先生!”年輕人高聲喊道,平時顯出二十歲勃勃生機的健康紅潤的臉色此刻已經變得慘白。他幾乎要承受不住這一幸福了。

“唯一的條件,”教士懷著勝利的喜悅一字一句地繼續說下去,“就是對著我的手掌發誓:‘隻要我能從與M小姐的婚姻得到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利益,我都將永遠表現為一個好的、忠實的羅馬天主教徒,而且永遠不離開羅馬。’”

“嘿,讓羅馬給我見鬼去吧!”年輕人情緒激動地叫道。他繼承了他父親那種粗野。教士對這種家庭特性了如指掌,並沒有絲毫介意。要想讓年輕公爵此時此刻表現出德·米奧桑斯教士給他提供的完美的樣板——無可挑剔的禮貌,那確實有著血緣上的瑕疵。可是公爵剛才又是沉浸在幸福的喜悅之中,也許一年多來,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時刻……“對不起,先生,”他突然滿臉通紅,而且催趕自己的馬靠攏教士,說道,“我現在需要您把手伸給我。我十分粗魯地對一位寬宏大度的、想幫助我搬走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重負的先生說話。確實,先生,我的性格令人詛咒,我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人們指責的粗暴和生硬。人們說這是我父親傳給我的。而他,他贏得了戰爭。您對這粗暴生硬的態度應該並不陌生,因為您過去為父親現在為兒子提供過同樣的服務。您能原諒我嗎,先生?”

“沒有什麼,我認為我見到了將軍。”教士以一種勝似慈父的神情說道。這樣一來,年輕公爵的感激之情倍增。他拉著教士的手,充滿激情地握著。教士讓這一感情持續了幾秒鍾,然後很策略地說道:“您的靈魂是美麗的,萊昂。您父親一定會為此高興。不過這涉及到的是一個誓言。”

“那麼,先生,我能為羅馬的宗教做些什麼呢?”

“年輕的朋友,隻需講宗教,不要加上任何其他東西,因為這是它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有朝一日,您會成為法國貴族院的議員,還可能成為一名將軍。因為君主製度遲早不會再把最受歡迎的人安放在軍隊的最高位,它像一桶火藥,會把國家搞混亂。這或然的前途在我看來一定會實現的。您可以憑借隨著婚姻而來的財產成為一名大地主,並且在某些省份,在一些公證人,在鄉村醫生和富農中間獲得決定性的影響。您就可以向議會派出或協助派出對可感知的文明的神聖事業有益的人。怎麼樣!您現在看到了我向您提出的誓言的廣度和力度了吧。”

“我知道您曾經對不信宗教的現象進行過不懈的鬥爭。”

“這其實是我一生唯一的工作,但無論如何不要增大對思想的刺激。我要求您無論是好還是壞,都不要談及我。我們還是回到剛才討論的話題吧。這樁婚姻還遠沒有成為現實。我很遺憾還沒能支配這位年輕姑娘的意願,也不可能支配她母親和她一位姨姊的意願。這個想法從生成到現在也隻有半個小時的樣子。剩下的就是要征服這三個人的意願了。她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家中沒有一個男人。”

“巨大的優勢,”萊昂說(他讓人這樣稱呼他,他發覺在生活的所有小環境裏詛咒的惡語總是與拿破侖的英名摻雜在一起的,這也是他的名字,因為皇上是他的教父)。“巨大的優勢,先生;再也不會有人用這有益的行動讓我激動得臉紅了,盡管它也許低級。”

“那好,”教士說,“明天就在這裏聽結果吧。但是不要對任何人提及此事。我還無法駕馭此事,對我今後可能給您施加的某些影響,您會同樣感到吃驚的。這僅僅是一種可能,它令人難以置信地從我的腦海裏一閃而過。所以,隻有在這偶然的思想得以完成某些事情時,我才會向您要求我們曾經談及過的誓言。”

“無論成功與否,先生,”萊昂神情嚴肅地說,“我覺得我會一得指令便盡義務的。明天在這兒見,早上六點鍾。”

“好的。注意,即使對公爵夫人,也要絕對保守秘密。”

“什麼?您什麼也沒有跟她談?”萊昂既驚訝又困惑,問道。

“在得到您的回答之前,我什麼也不會吐露的。這是個突然萌生的念頭。您該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