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廠裏一會兒,再跟你們一塊兒去;現在我還不怎麼想回家。”凱斯勒和莫雷茨在跟維索茨基分別時,對莫雷茨說。
“到我那兒去喝杯茶,怎麼樣?”
“好吧。我有點事,又不知道是什麼事!”凱斯勒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輕聲說。
他們沿著空蕩的、好象是死滅的街道慢慢地走。白雪蓋住了屋頂、街心和人行道,但隻有薄薄的凝凍的一層。灰蒙蒙的霧氣,滲透著陰沉而寒冷的晨光,給城市披上了一層淒涼愁悶的氣氛。路燈已經熄滅,一切都變成模糊一片、混沌不清;什麼地方偶爾有一線燈光閃爍一下,旋即就熄滅了。
“你非得回工廠去嗎?”
“非得去,各個車間都有夜班。”凱斯勒說。
“我說句話你別介意:我要是你,我就不去查看馬利諾夫斯基幹活;他那張臉好象鏈子拴著憋得暴跳如雷的狗臉一樣。”
“那個蠢貨,他女兒一年差不多花我五千盧布,可是他還衝我嘀嘀咕咕的。”
“他在西伯利亞呆過。”莫雷茨小聲說。
“是個城府很深的人。我得去見他,因為他給我寫了封信,我得親自給他個回答。”
他惡狠狠地冷笑了一下。
“卓希卡的事嗎?”
“對。”
“你至少得帶把手槍吧?”
“對那條波蘭狗,一隻腳就夠了;他要是汪汪,就把他踩扁。不瞞你說,他不會汪汪的,他隻想撈女兒一筆肥肥的賠償費。我處理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他以嘲弄的口氣說,可內心卻感到一種奇怪的戰栗;倒不是懼怕,他從來天不怕地不怕,而是因為某種不可名狀的憂慮和厭倦。
他眺望著鉛色的天空,眺望著象是死亡了的房屋的鉛灰色圍牆,傾聽著籠罩這座沉睡城市的萬籟俱寂中令人不安的動靜。
他到了工廠的院裏。工廠的全部機器都在隆隆響著,院子裏瀉滿了電燈的道道光芒,到處都有人走動;到了這兒,他才覺得精神為之一爽。
“請你等一會兒,我說句話就出來。”
他邁步走進了幾乎是漆黑一片的機房。因為那兒隻有一盞小燈,照著幾個大活塞和大輪子的下半部。巨大的輪子一如既往地象瘋狂的大兵團一樣旋轉著,唱著顯示力量的粗野的歌,閃爍著巨大的鋼鐵輪輻,令人望而生畏。
“馬利諾夫斯基!”他在門口喊了一聲,可是機器的鋼鐵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呼叫。
馬利諾夫斯基穿著長工作服,手裏拿著機油和小刷子,正貓著腰在機器周圍轉,察看這個魔鬼般的怪物;他完全淹沒在呼號咆嘯聲中,就象在洶湧的大海中心一樣,他隻是用眼睛打量著魔鬼的運動;這魔鬼如癡如狂地來回奔跑,發出雷霆般的轟鳴,震撼著牆壁,使機房裏充滿恐怖。
“馬利諾夫斯基!”凱斯勒對著他的耳朵又尖叫一聲。
馬利諾夫斯基聽見了,走近幾步,放下了機油和小燈,鎮靜地瞧著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
“你給我寫信了?”凱斯勒威風凜凜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
“你要怎麼樣?”他粗魯地追問,因為馬利諾夫斯基那若無其事的神情使他感到憋氣。
“你跟卓希卡幹了什麼事?”他俯身低聲問他。
“哎哎,你到底要怎麼樣?”他又問了一句,卻身不由己地退到門口去了。
馬利諾夫斯基擋住了他的去路,低聲地,然而十分鎮靜地說:
“沒什麼……我隻不過要替她跟你算帳……”
他的眼睛裏冒出一種逼人的、鐵青色的目光,象活塞一樣的兩隻有力氣的手攥緊拳頭,表示威嚇地向前伸出。
“滾開,不然我砸爛你的腦袋。”
他打了一個寒噤,看到了馬利諾夫斯基眼裏對他作出的死刑判決。
“你敢,你敢!……”馬利諾夫斯基陰森森地嘟囔了一句。
兩個人挨得近了,片刻之間互相對視,象憋著勁頭兒要互相猛撲的兩隻老虎一樣。
他們的眼睛閃出凶光,仿佛大輪子鋼輻從幽暗中發出冷光那樣。
那機器魔鬼,宛如被縛束在昏暗、光點、閃亮之網中的蟒蛇,狂暴地號叫著,奔馳著,似乎要從四麵震得發抖的厚牆中間逃跑。
“滾開!”凱斯勒吼了一聲,同時用戴了關節保護套的手衝馬利諾夫斯基猛擊一下,使馬利諾夫斯基打了個趔趄,退到了牆腳下,但他沒有倒下,卻象閃電一樣伸直了腰,反撲在凱斯勒身上,兩隻鐵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迅猛一推把他摔在對麵的牆上。
“你……這個混蛋……”他臭罵著他,把他掐得更緊了,直到凱斯勒嘴裏冒出血沫子,有氣無力地哼出聲來:
“放開……放開……”
“我非送你回老家,你把我的……我的……我的……”他慢慢地叨念,不由自主地鬆了鬆手指頭。這時候凱斯勒清醒過來了,拚命地向前使一下狠勁,兩個人都摔倒在地上。
馬利諾夫斯基沒有鬆手,他們互相攔腰纏在一起,象兩隻熊一樣滾著,發出震耳的叫罵聲,頭撞在瀝青上,碰在牆上和機器的圍欄上,膝蓋磨著地麵,互相咬著臉和肩膀,由於劇痛和憤怒而吼叫著。
仇恨和殺死對方的欲望奪去了他們的理智,他們象一堆妖怪一樣翻滾,一會兒歪斜,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倒下,扭動著,彈跳著,野聲野氣地咆嘯著,血流滿麵,越打越凶,這場殊死的搏鬥就在轟鳴震耳的機器旁邊進行,就在那個每時每刻都要用鋼鐵獠牙把他們咬住的大輪子底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