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公司隻能夠償還債務、股東們的資本,以及安卡的錢,他自己的資本,他自己的辛勞,以及未來開工的車間,在這筆帳裏,他都找不到。
他不願意想這些事,可是他越想把它忘掉,這些故意跟他作對的數字就越活靈活現地從腦海深處爬出來,在他的發愁的視網膜上閃耀不停。
“可怎麼辦啊?”他隻是這樣反複嘮叨,因為他已經不能思考問題,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他腦子裏的一切都已塌陷,充滿了極度的焦躁不安。
他凝望著車廂外的黑夜,咒罵火車走得太慢,因為他那急切的想象跑得要快一千倍,早已到了羅茲,已經看見了大火的光亮,已經看見了熊熊的火焰正在吞噬他的勞動成果,已經聽見了墜落木梁的嘎嘎聲和轟鳴聲;他的靈魂裏充滿了火焰,火正在焚燒著他。
他離開座位,在車廂裏踱著,時時碰在車廂壁上,覺得自己酩酊大醉;於是又長時間躺著,凝望著燈光,覺得自己和車廂已化為一體,隨著車廂一起奔馳,和它一起奔騰,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了車輪在飛旋、機車在呼嘯,在全速開動,享受到了在空曠的寒冷大地和深夜中忘我飛奔的巨大的、野性的暢快。
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出奇,慢得可怕。
他打開窗戶,把頭伸出去,對著深夜的刺骨冷風。
從蓋滿大雪的田野上飛卷而來的冷風令人窒息,打在他發燙的臉上;那漆黑一片、雪花閃耀的空間給他心頭添上了一層淒涼和悲哀。
火車轟隆轟隆地奔馳,有如閃電。沉睡的小站,埋在大雪中的小村莊,被霧壓彎了枝條的林莽,象在黑暗的大海中浮遊的發光小碗一樣的串串護路燈,都瘋狂地急促地向後逃遁,好象懼怕魔鬼一樣。
繼續燃燒!
他在斯基耶爾涅維策接到的第三封電報說。
他把電報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瓶子白蘭酒,可是鎮靜不下來,也沒忘記自己的處境。
他又繼續前進,幾乎是對著機車祈禱,乞求它走得快點。
他覺得自己病了,心裏亂糟糟的,站都站不穩了。他的心髒陣陣疼痛,渾身肌肉酸痛,每個想法都象燒紅的刀刃一樣戮著大腦。他不覺得疲倦,從一個窗口走到另一個窗口,在每一個座位坐下,立即又站起來,跑著去張望寒冷的冬夜、灰黑的空間;他想一眼看穿,可是辦不到。
他的心怦怦地跳,他急著張望瘋狂飛掠過去的車站站名,好象憑預感要把這些名稱從黑暗中捕獲似的。
可是,驚惶不安的痛苦依然在持續著,沒有中斷,它那無數纖細的小爪子在搔動全部神經,全部神經中樞,越搔越疼。
他疲憊已極,打了個瞌睡,卻又突然醒來,嚇得全身淌汗,更強烈地感到自己軟弱無力。
他疲倦得實在支持不下去了,腦子裏越來越模糊,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好象在睡夢中發覺了冬日灰白的晨曦,它在車窗前已經露出鐵青色的麵容,昏昏沉沉地在雪地上緩步,從田野上驅散黑暗,揭示出樹林的輪廓,照亮了正在蘇醒的村落,卷起從東方急促湧來的大團大團肮髒的烏雲,然後又用一塊巨大的灰色布塊把自己裹了起來,從中抖落下白雪;大雪越下越密,片片鵝毛一般,覆蓋了一切。
在科盧什基,已經沒有電報。
可是他已經熬過了困倦,洗了把臉,鎮住了幾近錯亂的神經。
他的體力稍許恢複了一點,勉強恢複了表麵的平靜和邏輯思維,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克製住焦急和不安情緒;這樣的情緒隨著火車接近羅茲,無限地增長起來了。
病苦的思索越來越厲害地折磨著他。
多年的辛勞,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努力,全部的心願,整個的前途——他看到了這一切都在團團黑煙之中化為烏有。
痛苦撕扯得他越厲害,他越覺得自己頹唐無力,就越加詛咒狠毒的、使他切齒痛恨的命運。
雪越下越大,盡管早已是春天,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火車瘋狂地飛奔,好象是從彌漫世界的條條白紗帶中間鑽了過去。博羅維耶茨基從車窗口探出身子,以枯幹的嘴唇吸吮著刀割般的冷風,透過大雪的帷幕辨別著一家一家工廠的輪廓,心焦如焚,全身顫抖,為了不因痛苦而吼叫出聲,他直咬手指頭。
機車似乎在分擔他的痛楚,好象惡魔附體般地奔騰,跑得氣喘籲籲,痙攣般地向前衝去,因為費力氣而嘶叫;活塞咚咚直響,吐出大團大團的濃煙,有如橫穿蓋滿大雪的巨大爬蟲一樣,一鼓作氣、不顧一切地飛奔,好象要長驅直入奔到永恒的境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