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出事了。”病人說,掙紮著要起來。
她醒過來後,告訴他根本沒事,就跑進小客廳,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勁兒,竟把鋼琴推到了敞開的門前,開始彈奏一首狂暴的、野性十足的嘉洛舞曲。
琴聲充滿狂熱和歡樂,灌滿了住宅,滾出了強勁的節奏,一陣高過一陣,叮叮咚咚連成一片,變成一陣陣狂暴的旋風,的確淹沒了大火的呼啦呼啦聲,恢複了阿達姆先生臉上的平靜,甚至給他帶來某種快慰。
安卡越彈越用勁,不一會兒,一聲刺耳的嘎巴聲,琴弦斷了一根,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聽見;淚水奪眶而出,縱橫滿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理解,她如癡如狂地彈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要拯救父親。
突然整座房子顫動了,畫都從牆上飛下來,爆發出轟隆隆的一聲,好象半個世界都坍塌了。
阿達姆先生竟然撲到窗前,一把拉下窗簾,大火的亮光象一道鮮血的激流一樣衝到他的臉上,灌滿整個房間。
“工廠!卡羅爾!卡羅爾!……”他囁嚅一聲,隨即摔倒在地上,兩隻手捂著喉嚨,痙攣地抖動著,蹬著雙腿,僵硬了的手指撕著毯子,象憋住了氣似的呼哧著。
安卡向他撲去,呼喚用人,拉鈴,可是沒有人來。她努力喚醒他,挽救他,但一切都歸於徒勞:他連一點氣也沒有了,她發瘋地跑到門外,開口呼救。
頃刻之間,許多人伴隨著維索茨基馬上來了。維索茨基正在忙著救助燒傷的工人。可是為時已晚:阿達姆先生已經停止呼吸,而安卡,則倒在他身邊,暈過去了。
工廠在繼續燒著。
大火衝阿達姆先生發出,並把他震死的那聲巨響,是鍋爐的爆炸響聲。鍋爐飛上了天,同時帶上去了半個車間;它象一個燃燒著的彗星一樣,劃出一條大拋物線,然後掉在老巴烏姆的工廠前列車間上,打穿了屋頂,碰裂了天花板,砸碎了第二和第三層地板,一直鑽到一層大廳,嘩啦啦地拋下的房子的碎塊也著起火來。
燃炸之後博羅維耶茨基工廠的大火蔓延得越來越猛。
透過炸爛的牆壁,好象透過觸目驚心的傷口一樣,火焰和濃煙一忽兒呼呼地奔流,一忽兒狂野地、發了瘋似地呼嘯著,用它的血紅色臂膀包攏了一切。
救火隊雖然奮力搶救,車間還是一批又一批地燒起火來;大火象活動的魔鬼一樣,在牆壁上亂爬,在屋頂上亂攀,象道道血流一樣在院子上空躦動,最後彙合為一,又象卷著巨浪的狂風,泛濫在整個工廠裏。
黑夜的猛烈大風更令人膽戰心驚,大風助長火勢,把它象蓬鬆的頭發一樣拋向四麵八方。
屋頂連連坍塌,血紅色的灰塵和令人目眩的火雨又向上迸發,飛上左鄰右舍,飛上城市,飛入黑夜。
嗆人的滾滾濃煙充滿了廠院,象黑霧一般蓋住了院牆。透過這片黑霧,火蛇嘶嘶地叫著扭動著,一群群血紅的妖怪互相追逐,伸出搖晃著的腦袋。
層層樓板塌了下來,燒焦的內部設施震耳欲聾地墜落在火海之中,牆壁斷裂,頓時變成一堆瓦礫。
大火所向無敵,人已經退避,因為他們必須去保護隔壁特拉文斯基的工廠,撲滅巴烏姆工廠裏的火。
莫雷茨聲音沙啞,汗流滿麵,焦急萬分,還在繼續奔跑著、呼喊著,可是在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誰也聽不見他的話。這個時候,撒滿了前不久蓋房子剩下的磚瓦垃圾的院子裏酷熱難當,火焰從四麵冒出,象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樣咆哮著,蜷縮片刻之後,重又抬起了可怕的頭,搖晃著,同時興高采烈地嗥叫。這個時候,被火燒著的紗團,各種燒爛了的材料又從內部飛竄出來,象凶狠的火鳥一樣,呼啦呼啦地飛向空中。
大火的威力就是這樣。眾人已經沉默,麻木地站著,毫無辦法,呆得發傻,心頭的惶恐無法言表,隻好後退。從所有的人心裏不時發出驚駭的呼號聲;但是這聲音在喧囂和破裂斷折聲中,在大車間倒塌時墜落的機器的苦難呻吟中,在牆壁坍塌的呼嚕嘩啦聲中,在大火的野性的、瘋狂的嘶嘶的樂調中,已全然聽不到了。
大火氣勢洶洶地唱出勝利凱歌,在昏黑的夜幕中吹拂著紅色的大布單,在房頂上瘋狂地翻滾、呼號、嘶鳴、嚎叫,用血紅的獠牙咬著牆壁,撕碎機器,舔著鋼鐵,還把殘碴燒毀、拉走、踩在腳下。
到了清晨,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大火的力氣耗盡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工廠石牆,沒有屋頂,沒有梯板,沒有窗戶;隻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熏黑的、還在坍倒的牆壁,隻剩下了酷似滿是窟窿、洞洞冒煙的大箱子一樣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燒剩下的餘火還在蠕動,象水螅蟲那樣,用血紅的舌頭吸吮著工廠屍骸中殘存的一點力量。
在灰暗、陰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羅維耶茨基趕到了現場。
從馬車上跳下來後,他徑直奔赴廠院。
他在瓦礫堆和澆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梁中間站住了,眼睛緩慢環顧著那破損得象燒毀的破衣服樣的房架,他的辛勞和理想的名副其實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燒後的灰燼。他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瞅著這些地方。
他連一根神經也不為痛楚牽動。驚惶、恐懼和惴惴不安,在火車上曾叫他發瘋,由於他親眼目睹了現實,憂煩反而化為烏有。他越看越冷靜,臉上蓋上一層嚴峻肅穆的表情,而心裏則湧現出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帶著一大群各種各樣的人來見他,他跟他們見麵很冷淡,很平靜,聽了他們七嘴八舌講述火災的始末。
他什麼也沒問,徑直到辦公室去了。辦公室和幾乎是空無一物的幾間成品倉房倒是幸免了火葬。
這些低矮平房隻是屋頂受到了一點損壞。
老亞斯庫爾斯基被火燙了,正在辦事室呻吟。維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羅維耶茨基透過破爛的窗口又望了望還在冒煙的瓦礫堆,然後用雖然低沉,卻很堅強的聲音對莫雷茨說:
“有什麼辦法!又得從頭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呢!我都病了,為自己擔心……真是不幸,不幸……我進城了,唉,看守來了,來得倒好,還不如慢點來呢。忽然有人說,博羅維耶茨基廠裏著火了……我趕了回來的時候,整個紡紗車間都是大火!當時我多心痛、多心痛啊!”
他又悲悲切切訴苦,裝出絕望和痛不欲生的樣子,卻又急急忙忙閃了閃眼珠子,暗地裏對著卡羅爾察顏觀色。
博羅維耶茨基聽了半天,最後,實在聽膩了他的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便輕輕俯下身子,衝他耳邊輕輕地說:
“別東拉西扯了,這是你幹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開始吼叫:
“你是瘋子!你胡塗了,你!……”
“我說的是正經話。”
他又轉向馬泰烏什;馬泰烏什滿麵淚痕,渾身泥垢,親吻他的雙手,還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幾句。
卡羅爾明白:有人死了。
“誰死了,說清楚!”他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老太爺!唉,上帝,我們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爺已經沒氣兒了,小姐暈在地上……”
“你聽著,糊塗蟲,別胡說八道,留神我把你腦袋在門框上撞碎!”卡羅爾嚷著向他逼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