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2 / 3)

一切狂暴恣肆的自然力量踏著工廠和人們的屍體向前狼奔豕突,要更快地奪取百萬贏利;而那贏利的源泉,似乎正在從這塊“福地”的每一寸土地上湧流出來。

庫羅夫斯基扶搖直上地掙得了產業;馬克斯·巴烏姆和斯塔赫·維爾切克公司已經是實力雄厚的公司,正在用它們那廉價劣質的頭巾買賣更為強勁地擠垮格林斯潘·莫雷茨和格羅斯曼的公司。

莫雷茨·韋爾特已是一位廠家;他現在出入以車代步,在大街上已經不再認識那些資本低於五十萬的同行了。

卡羅爾一度經營過的布霍爾茨公司,仍然是群龍之首。

莎亞·門德爾鬆公司未得列於其右。這家公司再度失火;火災之後,它擴建了工廠,增加了兩千名工人,但它同時變得越來越熱衷於慈善事業:雖然剝削工人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卻又為工人建築了豪華的醫院和殘廢工人、喪失勞力工人的收養所。

格羅斯呂克繼續招搖撞騙,甚至變本加厲,因為他把自己的梅麗嫁給了一個因吃喝嫖賭而羸弱不堪的伯爵公子,還得給他治病,養活他。

特拉文斯基含辛茹苦戰勝了以往的失利,兩年來已經初露鋒芒,開了一家頗受敬重的公司。

米勒徹底搬出了羅茲,把工廠交給了博羅維耶茨基,自己和太太在兒子家養老——他在庫雅維給兒子置了一個大花園。威廉一心想當貴族,準備跟一個女伯爵結婚,自稱德·梅勒,到羅茲來還帶著一個穿錦衣的家仆,馬車上都用未婚妻和博羅維耶茨基的混合徽章。工廠他已經完全不管,光知道從那兒理所當然地分享大筆的收入。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是一座大工廠的神氣十足的老板。

這四年來,他大大擴充了工廠,改革了人造絨布的工藝,把產品提高到完美的地步,建築了新車間,擴大了銷售市場,而且還在不斷前進。

他和瑪達·米勒結婚並接管工廠之後的四年,幹脆就是超人勞動的四年。

他一直是早晨六點鍾起床,半夜上床,哪兒也不去,不逍遣,不享受、不動用那幾百萬家私,沒有一點生活樂趣。他光知道工作,任憑利潤的旋風擺布。從他手裏流過的這條金水河——他的工廠,就象水螅一樣,用它的幾千條腕足把他死死地揪住,毫不止息地吸吮著他的全部心血,奪走他的全部時間,全部精力。

他已經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幾百萬,他每天撫弄這筆金錢,和金錢共呼吸,共同生活;滿目所見,都是金錢。

這種成年累月的力所不及的工作,正在耗盡他的體力。幾百萬金錢一點也沒有使他歡欣——相反,他越來越覺得精疲力竭,沒有熱情,心境淒涼。

他心裏越來越多地感到百無聊賴,感到不好受,感到十分、十分孤寂。

瑪達是一位賢妻良母,照料他的兒子有方,侍候他無微不至——但是,除此之外,她一無所長。把他倆聯結起來的,隻有這個孩子和共同居住的房舍,別無其他。她象偶像一樣敬重丈夫:丈夫如果不高興,她就不敢接近他;丈夫如果心緒不好,她就不敢說話。而他呢,就聽之任之,讓她敬重、崇拜,有時候也獎給她一句什麼動聽的話或者善意的微笑;溫存或者真情的流露已經越來越少。

他從來沒有朋友,過去在同事中還有許多熟人和同誌,而現在,隨著他的勢力的增長,大家都疏遠了他,變成了灰色的芸芸眾生,被環繞著他的不可跨越的幾百萬金錢的鴻溝隔絕開了;他和百萬富翁們也並不交往,因為他首先缺少時間;還有就是他太看不起他們,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存在著由於競爭引起的許多敵意。

所以他隻剩下了幾個最親密的夥伴。

但是他常常回避庫羅夫斯基,因為此人為安卡一事總是不諒解他,而且一有機會就十分刻薄地傷害他。

他和莫雷茨·韋爾特也不能交往,因為他打心眼裏討厭他。

他和馬克斯·巴烏姆也若即若離;他們常見麵,馬克斯甚至還是他兒子的教父。雖說如此,他們互相也是冷淡的,隻保持著過去同學的關係,而不是朋友關係……馬克斯也象庫羅夫斯基一樣,為他和安卡的事十分惋惜,並且總是忘不了這件事。

博羅維耶茨基越發感到自己的孤寂和包圍著他的可怕的空虛;這種空虛,是幾百萬金錢和累死人的工作所填補不了的。

最近一段時期,他越加經常感受到了心靈中的不能忍受的、說不出的饑餓。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他對工廠、利潤、所有的人、金錢,都感到厭煩,對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厭煩。

他走進工廠的時候,心裏就是這麼想的。

工廠的四麵石圍牆震顫著,一片工作的轟隆聲響。

博羅維耶茨基滿臉陰雲。他穿過各個車間,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說話,什麼也不看,誰也不屑一顧。他象架活動機器一樣走著,黯然失神的目光無精打采地掃過運轉著的機器、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工人、灑進春日陽光的窗口。他乘升降機上樓到了成品幹燥車間;這兒的長桌子上、地板上、手推車上放著幾百萬米布料。他從當中走過,不自覺地、冷淡而鄙夷地踩著過去,走到窗口站住了;從這兒可以眺望延展到森林邊緣的條條地壟。他望了一下四月明麗晴和的陽光,外麵到處洋溢著歡樂、溫暖,長滿了嫩綠的青草。他還遠眺了淺藍色天空深處的透明的朵朵白雲。

可是他馬上走開了,因為他感到某種如潮如流、不可名狀的憂鬱情緒在襲擊他。

他又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車間,從一間大廳走到另一間大廳,穿過那由轟隆聲、咆哮聲、吱紐聲、工作、嗆鼻氣味和蒸騰悶熱組成的地獄。可是他越走越慢,一麵提醒自己:這一切,周圍的一切都是他的財產,都是他夢寐以求的王國。

他驀地回憶起往日的夢幻——那股他曾經駕馭過的強大力量。

現在他有了這一切;想起往昔,想起往日的夢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過去當他一文莫名的時候,他曾經相信過,百萬家私會給他帶來某種不同凡響的、天上人間般的幸福。

“究竟給了我什麼呢?”他現在思索著。

是啊,這個王國究竟給了他什麼?

疲倦和煩悶。

精神上的空虛和憂鬱,某種不可名狀的、強烈的、越來越壓迫著他的靈魂,使他不得安寧的憂鬱。

他現在坐在染房裏。啊,在那兒,在染房的窗外,田野上是一片春光,到處金光閃爍,到處飛揚著孩子們欣喜的呼叫聲,鳥雀在歡樂地鳴叫,玫瑰色的團團炊煙嫋嫋升起;那裏是那麼明亮、清新、朝氣蓬勃。複蘇的大自然的欣喜歡愉在廣闊的天地之間回蕩,滲透一切,令人不由得想出去走走,想放聲歌唱,想大聲呼喚,在草地上跳躍,和白雲一起飄舞,和風兒一起飛翔。在充滿陽光的風中和樹叢一起搖曳,呼吸新鮮空氣,讓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奔放,去生活,生活!……

“可是今後怎麼辦呢?”他又傾聽著工廠的呼嘯,憂鬱地思忖起來。

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想要的、我追求的東西,都有了,都到手了!”他懷著一個囚徒的無可奈何的憤恨心情想著,一麵抬頭仰望自己工廠的紅牆;他看著這個魔鬼般的暴君正在用它的成千上萬個窗子興高采烈地向外窺探,正在如癡如狂地工作。它的五髒六腑都在震顫,它的幾百台機器十分得意地奏出了低沉的凱歌。

他到了事務所;工廠已經使他感到厭膩。

在前屋裏,主顧、商人、代理人、辦事員、找工作的工人、成百上千件事務都在等著他處理,亂哄哄的,急不可待。然而,他卻從一個側門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到城裏去了。

他看不見任何人,因為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十分折磨人的煩惱和無法滿足的心靈空虛。

整座城市充滿了陽光和喧囂不已的瘋狂的運動。成百上千家工廠,象加固碉堡一樣,正在呼嘯、在工作。從一切街道、從一切房屋、從條條胡同、甚至從田野裏,他都聽到了勞動的深沉聲響、機器的轟鳴、拚死拚活鬥爭的竭盡全力的喘息和勝利者得意忘形的笑鬧聲。

這一切都使他厭煩透頂!

在大街上,他遇見了男爵,那男爵半坐半臥地乘著馬車,洋洋自得,威風凜凜招搖過市,臭擺闊氣,象一頭養肥了的紅皮肥豬一樣;他對他輕蔑地瞪了幾眼。

“哼,牲口,一座有幾個頭銜的公館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為什麼我就不能照此辦理,這麼擺闊氣享受呢?他們倒是挺幸福的!”他想。

可惜,他作不到象百萬富翁們那樣地享清福。

然而,究竟什麼才能使他開心呢?

女人?哼,他愛過好幾個女人,自己也得到過她們的愛;

可是他已經膩了!

玩樂!什麼玩樂?有什麼值得費一番力氣去爭取那玩完之後又不使人感到無聊得更加不可忍受的玩樂呢?

酒!兩年以來,由於工作過度,他隻吃生菜,差不多光靠喝牛奶活著。

他不喜歡豪華的生活,不願意到處眩耀自己,覺得實在沒有必要。

再賺他幾百萬!有什麼用?賺到了手的錢還花不完呢。有什麼用?

他已經成了金錢的奴隸,還嫌不夠嗎?為了追求利潤,他已經耗費了精力、生命,還嫌不夠嗎?這些黃金的鐐銬他越戴越沉,還嫌不夠嗎?

“倒是梅什科夫斯基說的話有道理!”他想起了這個人對過度的勞累在庸俗的金錢的咒罵,感慨了片刻。

他越想自己的處境,越想日後麵臨的那些又無聊、又痛苦的漫長、漫長的歲月,就越覺得意氣消沉。

他走了很久,最後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倫娜公園。

他在還很鬆軟的林蔭路上信步走著,好奇地望著小草,以及在和煦陽光照耀下微風中擺動的淺綠色纖葉。

空無一人的林蔭道上一片寂靜,隻有烏鴉在跳躍,麻雀在啾啁。

他雖然感到慵倦,卻仍在頑強地走著,幾乎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以前和露茜會麵的地方。

“露茜……艾瑪!……”他喃喃低語,觸景生情地環顧著公園,空蕩蕩的空園。這時他極感悲哀地想到,他現在沒有什麼人可以等了,誰也不會來;他是孤孤單單的一人……

“不久以前的事,卻顯得這麼久遠!”

是啊,以前,他生活過,戀愛過,動過感情。

可是現在呢?……

現在,取代他全部青春及青春的全部活力的是他的幾百萬塊錢和——無聊——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