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年深秋,舉行了博羅維耶茨基和瑪達·米勒的婚禮。
他們從祭壇來,穿過鋪上地毯、兩側擺滿成行棕櫚樹又裝上彩燈的甬道。樹和燈後麵是擁擠的人群。
教堂裏人擠得名副其實地水泄不通。
博羅維耶茨基抬著頭,平平靜靜地走著,目光掃視著衝他微笑的熟人的臉,可是他卻誰也沒看見,因為那羅哩羅嗦沒完沒了的儀式,和這次炫耀性的、暴發戶式的豪華婚禮儀式已使他厭煩透頂。
在教堂門口,沒有得到請柬參加婚禮的熟人中間,誰也沒走上前來祝賀,誰也不敢冒然衝開團團圍住他的百萬富翁們,衝斷那個綾羅綢緞、珠光寶氣的女人圈子。她們一出教堂大門,教堂錦衣執事就遞給她們鬥篷。
他和瑪達上了馬車,率先離開了教堂。
瑪達欣喜、幸福得滿臉淚水、滿臉緋紅,羞羞答答地偎依在他身旁。
對此,他也不加理睬。他透過馬車車窗望著麇集的人群的頭,仰望著屋頂,瞭望著呼呼冒煙的煙囪,轟隆轟隆地幹活的工廠,接著又想到了自己,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辦完婚禮之後回家的路上;他終於成了百萬富翁,他已經踏進朝思暮想的幸福——財富的大門檻。
他慢慢回味著那些時隱時現的念頭和場麵,驚異地感覺到自己心裏一點也不高興,他全然平靜、冷漠、無動於衷,隻感到象每天一樣疲憊不堪。
“卡羅爾!”瑪達輕輕地呼喚,同時抬起布滿紅暈的臉龐和瓷釉一般的、藍色依然濃重的眼睛。
他大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怯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努著嘴,希求他的親吻,可是馬上又退回來了,因為她覺察到街上的人會看見他們。
他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沉默不語。
通往米勒工廠的一整條街都擠滿了工人,他們排成行列,穿上盛裝,發出祝賀新郎新娘的喝彩。在行列的盡頭,工廠廠院大門之前,紮起了巨大的凱旋門;門上裹著彩帶,繡著象征勞動的圖案,大橫幅上有小電燈泡排成的兩個大字:
歡迎①!——
①原文是德文。
進了大門之後,又有一隊人,連續穿過幾個院子和大花園,一直來到大廳階下。
他們走得很慢,進了大廳時,全體客人已在恭候。
客人大部分是德國人,少數幾個波蘭人很不顯眼。米勒出場,完全是羅茲百萬富翁的派頭。地毯、家具、銀器、花卉、裝飾極其華美豔麗,使滿堂賓客驚羨不已,因為柏林裝飾匠曾專程來布置這間大廳。
今天是米勒的盛大喜慶日。他給獨生女兒成親,又得到了女婿這樣的得力助手,當然心滿意足,所以他那張又圓、又紅、又胖的臉上自然喜氣洋洋。
他請貴賓們抽最好的雪茄,拍卡羅爾的脊背,又攔腰摟住他,輕輕地捏他的膝蓋,不斷開些有點粗魯的玩笑,在餐廳裏極為殷勤地給客人讓菜。
一得空,他就拉住一位客人,請人家觀看各間屋子。
“庫羅夫斯基先生,你瞧瞧,這座宮殿是給這兩個孩子的,他們就住在這兒。怎麼樣,漂亮嗎?”
庫羅夫斯基連連點頭,聽他盡是耗資多少多少錢的解釋,迎合著微笑。然後他又溜到梅拉·格林斯潘——現在的莫雷茨·韋爾特太太身邊。一群青年圍住了這位太太;她儼然成了一間客廳裏麵的王後。
他久久地聽著她的淺薄無聊的談話,她的矯揉做作的笑聲,她在客廳裏令人厭煩的奔走腳步聲。後來他走了,心裏挺納悶,因為他以前說過,在羅茲的猶太女人中間,梅拉是首屈一指的,而現在他已看不到往日梅拉的影子了。
“莫雷茨,你是怎麼跟夫人相處的?”他問莫雷茨。
“你發現她有什麼變化嗎?”
“簡直認不出來了。”
“是我的傑作。不過,她不是一個漂亮女人嗎?”他托了托眼鏡,問道。
庫羅夫斯基沒有回答。他注意著卡羅爾,卡羅爾不太喜歡當女婿這樣的角色。他這時顯得疲倦、冷漠,對妻子娘家的人和各位廠主愛理不理,似乎不屑一顧,而且一有機會就跑到馬克斯·巴烏姆身旁去,甚至莫雷茨身旁去——他跟莫雷茨已經和解。反正不怎麼理其他的人。
“喂,怎麼樣,咱們大夥兒算是把這塊‘福地’弄到手了吧!”庫羅夫斯基問。
“這塊地要是能賺幾百萬,那當然。你快賺到了;莫雷茨肯定能弄到手;維爾切克要是不搶,馬克斯也能撈。”
“說我呐?”斯塔赫·維爾切克嚷著走了過來。他是馬克斯的夥伴,已經進了公司,所以踢開了以往的全部關係戶,憑著金錢和厚顏無恥鑽得挺快。
“我們正在議論,你要是不搶到馬克斯前麵去,他就也許發跡。”庫羅夫斯基開玩笑地說。
“該搶就得搶!”他低聲說,象狗見了滿盆狗食一樣直舔嘴唇,說著就去給醜陋不堪、庸俗不堪的克納貝小姐獻殷勤去了;這位小姐可能有二十萬嫁妝呢。
默裏正坐在她旁邊,小醜似地擠眉弄眼,念念有詞地說著逗趣兒的恭維話,小姐也放開嗓門哈哈地大笑著。
大廳中間有一個蓋著人造天鵝絨的木台子,台上的樂隊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
這時候,專門請來捧場助興的工廠職員的低矮的身影都從餐廳、從耳房、從用帷幔掩遮的壁龕中陸續鑽出來,開始跳舞了。
卡羅爾單獨一人穿過了燈火輝煌、豪華富麗的各間客廳。幾十位客人散在寬大的住宅之中,已不見人影。從住宅的各個角落,從窗簾的花邊上,從絨布裝飾品上,到處都能顯出極度惱人的無聊和空虛。
他恨不得馬上逃走,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裏,或者象過去一樣,跟馬克斯、莫雷茨,跟庫羅夫斯基一起找一家小酒店,喝點啤酒,聊聊天,忘掉一切。
這是心底的欲望,然而,此時此刻他必須應承客人,管著嶽父,讓他盡可能少當眾出醜;他必須沒話找話說,露出笑容,衝太太小姐們說肉麻的恭維話,還得時時跟瑪達說話,甚至關照仆人,因為誰也不會把仆人放在心上。
嶽母藏在角落裏,穿著一身華貴絲綢衣服,不敢走動,她不知該說什麼客套話。這裏的豪華,一大堆初次見麵的客人,弄得她戰戰兢兢,然後她象影子一樣穿過大廳,誰也不注意。
威廉光坐在餐廳裏和朋友們喝酒,隔一會兒跟卡羅爾親吻一下。一段時期以來,威廉跟卡羅爾特別熱火。
瑪達呢?
瑪達沉溺在幸福和歡樂之中。她的眼裏隻有她丈夫,總是轉來轉去找他,一找到,就百般親昵,弄得丈夫十分厭煩。
半夜時分,博羅維耶茨基已經覺得筋疲力盡,急忙找到了亞斯庫爾斯基。亞斯庫爾斯基今天打扮得整整齊齊,好象一家之長似的。
“您快去吩咐一下,開飯吧,客人都已經累了。”
“比規定的時間早,不行。”這位貴族嚴肅認真地回答,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依然挺著胸脯,捋著小胡子,對百萬富翁們不屑一顧。
“混賬玩意兒!”博羅維耶茨基隻好親自布置,嘴裏咕噥一句。
在寬敞華美的餐廳裏,終於開飯了。
白銀、水晶和鮮花滿滿地覆蓋了桌麵。
卡羅爾坐在臉紅得象紅牡丹一樣的妻子身旁,耐心地聽著人們的幹杯聲、祝酒詞和對他說的令人膩味的俏皮話。
晚餐之後,眾人精神爽朗,酒性大發,他又不得不跟那些吃菜象餓狼、喝酒象公牛、滿臉流油的大胖子們握手、親吻,等到男人們和新娘在一起拉扯的時候,三親六眷的姨媽們、舅媽們等等又把他層層圍住了。
這是名副其實的折磨,害得他腦袋瓜生疼,所以他抽了個空子,擺脫了這些溫柔的、擁戴的魔掌,逃到花屋裏去了。他在那裏歇息片刻,擦了擦被女眷們的香吻弄得潮糊糊的臉龐。
然而事與願違,他剛在綠葉叢下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些紅男綠女和各色廠主又躡手躡腳地鑽到這兒來了,非常文雅地散站在花叢之下。
最後,老米勒也急急忙忙跟著跑了進來,傷感地把過度豐盛的酒宴搬到優雅的花壇上;花壇上都是發出寶石斑駁色澤的盛開的千日蓮。
博羅維耶茨基於是又急忙溜到餐廳。
可是在這個現在擠滿仆人的餐廳裏,他又遇上了另外一出戲:馬泰烏什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跟米勒太太吵鬧。太太見他臉色猙獰可怕,便戰戰兢兢地吩咐把殘羹剩菜和沒喝光的酒連瓶收進食櫥。
“胡說八道,虧你……是太太……就這麼……幾個破盤子……今兒辦喜事……兄弟們心裏高興……兄弟們也辦過喜事!德國鬼子的剩酒,不喝!虧你……是太太!”
他砰的一下子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要轟她走。
“你,你……闊太太……去睡吧!……這酒,我們能對付……我要喝個夠!……弟兄們也喝個夠……我們的喜事……弟兄們要玩個痛快……夥計,倒酒!……聽你家老爺子馬泰烏什的;不聽,就打掉你的門牙,就‘完事大吉’①,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祝我家老爺健康……其他人,通通給我滾!……”
米勒太太嚇得六神無主,跑去找卡羅爾。馬泰烏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胡說,用拳頭捶桌子。
“咱們辦過喜事……董事長先生……我們有工廠……有老婆……有公館……德國鬼子滾他媽……不滾,哼,就砸門牙……讓你腳朝天……滾外邊去……一切都‘完事大吉’②,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
①②原文是德文。
後來呢?
後來,許多個星期,許多個月,好幾年都過去了,歲月都埋進了忘卻的墳墓。歲月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就象新的春天,新的死亡,新的生命無聲無息、不請自來地到來了一樣,就象那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纏在一起的生命之網仍然在無聲無息地結著一樣。
在羅茲,我們熟悉的人們,在博羅維耶茨基婚禮之後的這幾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羅茲現在生活在狂熱之中,成長的脈膊強勁跳動。城市在飛速地建設,永不疲倦的力量,力量的積累,令人驚異;這股力量象不可阻遏的激流一樣,也傾瀉到了城郊的田野裏。幾年之前還種著莊稼、放牧牛羊的田野上,開始蓋起整條整條的大街,新住宅、工廠、商號,出現了新的欺詐和剝削。
這座城市象一股席卷天空大地的旋風;人、工廠、物質和情欲、豪富和貧窮、放蕩不羈和永恒的饑餓都在其中翻滾,在瘋狂地急速地旋轉,機器、欲望、饑餓、仇恨都在咆哮:這是一切人反對一切、反對一切人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