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馴鹿眨了眨如人類般的大眼睛,又突然耷掩了頭,將濕熱的鼻孔貼在微生霧的手掌上,仿如孩童對父母般得依戀。鹿背上的女子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坐騎,喃喃低語:“白靈,你這是怎麼了,千百年來你也從未曾如此,難道這回真的是……病了?”
此話聽得微生霧一個激靈,眼中的笑意頓時變為驚訝:什麼千百年?難道這頭鹿已經活了千百年麼,那這、這女子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妖怪麼?
他的腦中突然閃出了一個滿臉褶皺、麵皮鬆弛的老嫗,頓時覺得五內翻湧,托著鹿頭的手霎時冰涼。然而,當他再次將目光移到那個出塵的女子身上,腦中的幻想登時如鏡子一般的碎了——麵前的女子是那樣清麗脫俗,雖然孤高冷傲了一點兒,可也絕對不像是個老婦人啊?沒錯,這女子也許是天上的神仙,活了千百年也不足為奇……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個出塵的仙子。於是少年不再害怕,仰頭向著心中的仙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皓齒。
“你笑什麼,我的白靈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就把剛才那條命還給我。”女子從鹿背上跳下來,凝著一對冷月般的秀眉。
“放心,我保證白靈不會有事,但是前提是姑娘肯讓我來醫治它。”
女子瞪著一雙靈秀的眼睛在少年身上反複遊移,直到把微生霧看得心裏發毛,才微微點了下頭,“好吧,記得你和白靈一條命。”
“是,但若要救你的白靈,並非一日之功……”微生霧雙手一握,在屋中快步走了起來,邊走邊長籲短歎:“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又怎麼了?一日治不好白靈,你就治它一日,若是一個月也治不好……就治它一月!”
聽到此處,微生霧忽然頓住腳步,似笑非笑地看那女子:“那若是一年都治不好呢?”
“一年都治不好?”女子眉梢微微一動,突地揚手亮出銀針,“那也好辦,我就用這銀針刺得你全身痛癢,看你用不用出真本事。”
“呃,嗬嗬,逗你的。其實也不用那麼久,白靈的毒隻須十日便可解了,隻不過……”微生霧語聲一頓,看那女子沒有反應,隻得硬著頭皮一歎:“在我為他解毒之際,需要另一個人在旁看守著,我怕萬一再有賊人前來搗亂,難保不會分心出什麼差錯,可如今我師父出穀看診去了,這穀中又隻剩我……”
“你不必再說。”女子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好像一顆星辰在黑夜中點亮,沉吟著打斷了微生霧的話,“好吧,十日,不長不短,但願時間可以來得及。我就在這裏等,為我的白靈守著門口。”
“那事情就好辦了。”沒有注意到女子眼中投注過來的期許光芒,微生霧心滿意足地一笑,別說十日,他隻要能和這神仙般的女子相守一晚,也覺得跟做夢一樣。不過,他現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的心願——讓女子留下,而且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一些。至於第二步要怎麼做,微生霧是好好計劃一下的時候了。
翌日天明,微生霧先在穀底采了天隱花蕊上的露水,又兌了新鮮的蜂蜜,再點上幾片在祁連山收集來的曇香花瓣,親自調製了一杯“朝露玉蕊”,端到了他心目中的仙子麵前,“我龜穀的朝露玉蕊有提神醒腦之效,請姑娘嚐嚐。”
“嗯。”見少年遞到手邊的杯盞,正好口渴的女子便欲順手接下,怎料那杯盞又從她手邊溜走了。將杯盞攬回懷中的少年笑了笑:“在下微生霧,還未請教姑娘芳名,你要是不說,我可就亂叫了。”
“隨便你好了。”女子淡漠地搖了搖頭,清冷的目光與窗口的冷空氣一撞,立刻交織在一起。
“好吧,那我就叫姑娘……嗯……桃花、春花?鶯鶯?”這些妓女的名字,微生霧說得自己都快笑出聲來了,但他漲著臉使勁憋著。
他旁邊的女子則是越聽越怒,本清心寡欲的心境被這些名字攪得心神煩亂,正欲轉身嗔那少年一眼,卻見微生霧一本正經地搖著頭:“嘖嘖,這些都不好、不好。姑娘這一身仙子氣質,就該有個超躍凡俗的名字相配,這名字嘛……定要出眾!”
滿意地看見那一絲怒火從女子眼中熄滅,微生霧笑著舉起手中杯盞:“嗯……就叫‘花魁’吧。”他話音剛落,但覺手中茶盞一震,眼見一雙秀手就拍在杯盞之上,少年忽的轉了腕子,“咕隆”一聲,將那一杯朝露玉蕊盡數倒入自己口中。
飲罷,微生霧用衣袖拭去唇邊的殘液,大讚一聲:“真是甘美得很,雖是一夜未眠,也立即神經氣爽了,現在打死幾頭老虎都不在話下。”
他裝腔作勢地揮了幾下拳頭,突然將臉貼近那因羞憤而別過頭去的女子耳下,輕聲道:“別生氣,其實我方才喝下的這一杯隻是普通的……茶水,我怕汙了姑娘的唇,先幫姑娘涮涮杯子而已。嗬嗬,那真正的朝露玉蕊還在壺中煲著呢,我就給姑娘端去。”
見女子沒有理他,微生霧又補上一句:“哦,對了,花愧這名字……姑娘可是滿意?”他嘿嘿一笑,並不期許著女子答話,轉身就去取那煲中之物,然他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傳來女子清冷的聲音——
“雪姬。”
潺潺的嗓音,宛若幽穀中泉水流過山澗的叮咚之音。也許正如她的名字一樣,仿佛在那空靈的聲音中真有能淨化人靈魂的白雪淌於清流之間,滋潤心脾。
這聲音登時令情竇初開的少年腦中一片空白,站定在了原地。此刻,微生霧完全愣住了,心髒跳躍的速度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不受控製的大腦隻有一個想法,就是永遠地記住這美妙的聲音,甚至是能夠時常聽到這聲音,把這聲音留在身邊。當然,那最後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隻是在腦中一晃,即被他自嘲地一笑所打破。微生霧搖了搖頭,邁著虛浮的步子向暖煲走去。
雪姬,好美的名字……
微生霧揚著嘴角,甜絲絲地如含著一塊蜜糖。如今,他用石杵搗著小缽裏的草藥,動作愈發得緩慢。窗外殘陽如血,風兒撩撥起少年肩頭的青絲,而少年的目光沒去看那手下被攆成泥樣的草藥,而是靜靜地凝視著夕陽的殘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唉,日頭東升西落,便已過去一日了,太快太短了,像是做夢一樣……
他將眼睛閉起,暗暗捏得自己骨節泛白,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然而在他睜開的眼中卻又掛著一絲茫然。其實,無論結果如何,至少接下去的九日,他會好好珍惜與雪姬相處的時光。
自從告訴他名字的那日後,雪姬的話更加少了。微生霧隻道是那樣調笑的詞語傷了她,而少年卻不知道,雪姬其實是想用言語的淡漠掩蓋起那顆異常萌動起來的心。於是,少年失去了調笑的心情,也就不說了。後麵的心願他雖然還沒有完成,可自己卻先猶豫起來,看著這樣的純淨仙逸的女子,心靈也仿佛得到了淨化一般,不忍再用什麼計謀來達到自己渺小的心願。
真的,也許隻是這樣每日與那個女子朝夕相處便已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了……
少年安慰著自己,日子也就如此平靜而過。每日,他一麵煎藥製藥治療白靈,一麵偷窺著雪姬的一顰一笑。可他卻始終沒見女子真正開懷地笑過,在那被銀光籠罩的身影中,他隻看到一張平靜淡漠的絕美容顏,和一雙冰雪純淨、無欲無求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是看透了俗世的紛擾之後,沉澱出的滄桑。有時候微生霧看著她就會想,這女子是不是真的活了一千年,經曆了塵世的事事非非,最終參透了萬事萬物、飛升成仙的?
不過,無論這女子是不是真正的仙子,在少年心中她都是無可比擬、聖潔無暇的珍寶,就像是他夢中一直追逐的那個喚著他名字的身影。有時候,微生霧因為癡癡地看著那女子,把藥煎得滾開了鍋、藥汁燙到了腳,或者是搗藥時石杵砸得自己手指鮮血淋漓,才從恍惚中痛得回過神來。而在這時,雪姬總會回頭來,對著他蹙起柳葉般的秀眉:“快包紮一下吧。”
每次,癡楞的少年都會笑著點頭,然後找布條胡亂地在傷處纏繞,隻是到了第九日,當他再次因看得出神而傷到手時,卻突然擺手拒絕了雪姬的好意。微生霧將流著血的手指含在口中,嗬嗬一笑:“不包了,再包就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雪姬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哈,木乃伊就是把死人去除內髒、用藥水泡過,再用許許多多的布條將屍體纏成個粽子,最後放進棺材裏。”微生霧眉梢一揚,踱到雪姬身前,“你一定不相信,那個屍體可以這樣保存千年,皮肉不腐,不過麵容嘛就如厲鬼一般……”他放緩了語聲,故作古怪地森然道:“你怕不怕?”
談到這個“怕”字,雪姬的嬌軀明顯一震,而後那平靜無波的語聲再次響起:“不怕,一張麵皮罷了。”
微生霧微微一怔,但見雪姬又道:“我問你,假如我不是長得這幅模樣,而若像那……木什麼姨一樣醜陋,你還會要強留我在穀中十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