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夜,女孩開始哭泣,聲音越來越洪亮。村子外的森林裏,便會傳來野馬痛苦的嘶叫聲。有伶俐的村民,跑到村外,在森林裏尋到獸徑,設下絆馬索與陷阱,竟在第二夜活捉到一匹野生矮馬。
於是,村民紛紛上門,讓男人想辦法讓女孩哭。
要是男人舍不得讓女孩哭,村民便舉著火把,到他家門外狂呼,學鬼叫,學狼嚎,惹得女孩痛哭不已。
這三年,不知村民們活捉了多少匹野生矮馬。他們把矮馬賣給市麵上的商人,所得的酬金,全村人一起分。但男人卻從來沒分過一筆錢,他隻是待在家裏,教女孩說人話。可無論怎麼教,都三年了,女孩隻會發出含糊的嗚咽聲,偶爾上唇碰到下唇,無意識發出“爸爸”的聲音,就會讓男人接連高興好幾天。
女孩在村裏沒有朋友,因為不會說人話,同齡人都不和她玩,還把她當做怪物。一有空,女孩就在村裏匍匐著行走,有時也跳幾下,仿佛馬在行走一般。用了三年,男人才教女孩學會了如何坐在三輪摩托的後排座上。
村裏人本來也養馬,幾乎每家都養,雖然也是矮馬,卻不是野生的矮馬,不值錢。
女孩把村裏人養的馬,當做了朋友。她沒事就趴在馬棚外的泥地上,嘴裏發出“噝噝噝”的聲音,馬棚內的家養矮馬,也會發出同樣的“噝噝”聲與她回應。
不過,最近半年來,無論女孩怎麼哭泣,村民都沒再捉到一匹野生矮馬。大概,森林裏所有野馬都被捉完了吧?
村裏頓時沒有了額外的收入。這幾年,靠著賣野生矮馬掙的錢,除了那男人之外,其他村民都分了不少,家家戶戶修了新房,村裏還修了硬化公路。也正因為可以靠著賣野馬賺錢,村民都冷落了自家的田地。有不費力就能分到的外快,誰還願意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苦種地?再說這年頭,種地能掙幾個錢呀?
有村民尋思,說不定森林裏還有殘存的野馬,隻是那些野馬見同類被捉得太多,所以形成條件反射,聽到女孩的哭泣聲便不再靠近村子了。於是又有人凶神惡煞般闖入男人家,把女孩綁了出來,拿繩索捆住她的一條腿,倒吊在森林裏,還在女孩下方的泥地裏掘開大坑。村民想,殘存的野馬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可是,沒有野馬上當。即使女孩被倒吊在森林裏三天三夜,不給東西吃,也不給水喝,也沒野馬上當。
或許,這次森林裏真的是再也沒有野馬了吧。
森林裏再也沒有野生的矮馬了,收野馬的商人堅持等了半年,最終還是離開了市麵——他們去其他能收到野馬的地方去了。
市麵上,隻剩收馬皮的皮毛商,但隻有馬死了,才能收到馬皮,所以生意清閑。而且,村子裏家養的矮馬,馬皮都不值錢,所以村民再也掙不到那種不需費力就能掙到的錢。
到了這時,村民們才後悔,為什麼不圈養野生矮馬呢?讓它們繁殖後代,把小馬養大了再賣,豈不是能掙到更多的錢?可惜當時隻以為讓女孩哭一哭,就能捉到野馬,所以根本沒想到那麼長遠。
大概是在森林裏被倒吊得太久,女孩那條被繩索捆綁過的腿,肌肉開始萎縮。那時她已經學會了直立行走,但現在隻能一瘸一拐地踟躕在村子裏。同齡人看到她,會朝她扔石塊,比她大一點的小孩,還會刮著臉蛋嘲笑她,說她是野馬養大的野種,隻有爹沒有媽的野種,就連爹,也不是親爹。
女孩本來就很陰鬱,現在變得更加陰鬱了。她繼續趴在馬棚外,和家養的矮馬們對話,“噝噝噝,噝噝噝——”沒人知道她和矮馬說了些什麼,但人們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從她從森林裏一瘸一拐地回來後,村子裏的家養矮馬都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早不正常的家養矮馬,就是那個把女孩倒吊在樹上的村民。
他家的矮馬,在和女孩“噝噝噝”地交談之後,便開始大口大口喘氣,流鼻涕,眼神無光,不思進食,哪怕身邊放著幹草,咀嚼幾口後,也會嘔吐出來,同時還吐出無數白沫。隻三天,那匹矮馬就活活餓死了。
矮馬死後,按照村子裏的風俗,馬皮剝下來,賣給收馬皮的皮毛商,肉則剜下來燉成一鍋紅燒馬肉,全村人一起分享。
那村民雖然心有不甘,但自家矮馬死了,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懷疑是女孩下了毒,於是在燉好馬肉後,盛出來的第一碗馬肉,就交給女孩的養父,逼他喂給女孩吃。
女孩知道那是馬的肉,不願意吃。見她搖頭,養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問她:“真是你下了毒?”女孩遲疑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養父流著淚,說:“女兒,我相信你!你說沒下毒,一定就沒下毒!野馬養大的孩子,心裏純,沒受過汙染,一定不會撒謊!”說完後,養父把那碗馬肉塞進自己的嘴巴裏,使勁咀嚼著,嚼爛後再吞進肚子裏。
兩個小時後,見無異狀,村裏人才放心大膽地吃起那匹矮馬燉成的紅燒馬肉。
那匹馬死後,村裏接二連三又有矮馬突然死去。這些馬都是先喘氣,再流鼻涕,接著不肯進食,最多三天,便被活活餓死。幾乎每隔幾天,村裏就能吃到香噴噴的紅燒馬肉。馬肉吃進嘴裏,蠻香的,但每個人的心裏都塞滿苦澀。
野生的矮馬捉不到了,少了一筆收入,又不願意種地,有伶俐的村民曾經提議過,把村裏的所有家養矮馬組織在一起,成立馬幫,在各村寨裏運送貨物,也能賺點錢來大家一起分。村民們都同意這個提議,正準備組織馬幫的時候,村裏的家養矮馬卻一匹匹相繼暴斃。
女孩養父家的那匹矮馬,是最後死的一匹。
當那匹馬還沒死的時候,村民都紅著眼睛,盯著那匹馬,看它什麼時候死。有閑漢風言風語,說為什麼最後還活著的馬,偏偏是那野馬養大的野種家的?難道是那野種為了報複曾經恐嚇過她、倒吊過她的村民,於是使用怪異的邪惡妖法,咒死了村裏的矮馬?還有人說,那女孩說不定是千年矮馬修煉成的精,修煉出來的妖怪!
村民們聚集在女孩的養父家門外,想要找女孩和她的養父給個說法,而偏巧就是這個時候,女孩家的矮馬,也生病了,喘氣,流鼻涕,不肯進食,眼看活不成了。
女孩急壞了,趴在自家的馬棚外,“噝噝噝”地和矮馬說著話,可矮馬還是像冬日裏的花朵,漸漸枯萎了。不過,或許是在女孩的鼓勵下,這村裏的最後一匹矮馬卻沒像其他發病的矮馬那樣,發病才三天就轟然倒下。
發病三天後,養父請來了收馬皮的皮毛商,皮毛商來到馬棚,看到馬還沒死,便失望地走了。養父眼看著矮馬越來越瘦,馬皮開始鬆弛,隻好把馬牽到狹窄的磨坊裏,每天拿水澆著矮馬的馬皮。
但是,馬還是不死!
馬皮再這麼鬆弛下去,就賣不上好價錢了。最後,女孩的養父終於下定決心,把一柄長刀插進矮馬的嘴裏,朝喉嚨下方使勁插去,又連續攪動了幾下。
矮馬已經餓得沒有氣力了,完全無法反抗,隻好眼睜睜地感覺著自己的胃被長刀捅破,腸子被長刀絞斷,自己的心被長刀剖成兩爿。
矮馬倒下之後,皮毛商很快到位,替女孩的養父剖開馬皮,剜下馬肉,清理內髒,甚至還幫著燒了一大鍋水,燉製美味的紅燒馬肉。
女孩還是一如既往地遠離燉肉的現場,她不忍心嗅到馬被烹飪成佳肴後散發出的美味。她隻能在自家房屋邊轉來轉去,身體仿佛被抽空了,隻剩一具皮囊——在村外,她所有的朋友都被捉了!被捉了!被捉了!在村裏,她所有的朋友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女孩如遊魂一般,偏偏走到了皮毛商洗馬皮的小溪邊,她嗅到新鮮的馬皮氣味後,終於忍不住胃裏翻湧,當場嘔吐了起來。
皮毛商正在整理剛剜下來的矮馬內髒,回過頭看到嘔吐的女孩,嚇了一跳,頓時如一條警惕旁人靠近的貓一般,全身繃緊,弓起了身體。
酒桌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享用著村裏最後一匹矮馬做成的紅燒馬肉。吃著吃著,有人提了一句,恐怕以後再也沒有紅燒馬肉吃了,偌大的酒席,竟然立刻靜默了。人人都在考慮日後的事,村外沒有野馬可捉了,村裏也組建不了馬幫,大家難道得重新回去種地嗎?
村裏最早死馬的那個村民,忍不住說,要不大家集資,湊錢去其他村寨去買矮馬回來,組建馬幫,掙了錢大家一起分。馬上就有人反駁,難道就不怕矮馬又生病?隻要犯病了,三天就死,連獸醫都搞不清那些矮馬染的是什麼病,根本沒辦法醫。
那個提建議的村民,撇了撇嘴,赤紅著一張臉,大聲吼道:“什麼病啊?我看,就是受了詛咒!我們村裏有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