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一輛三輪摩托緩慢駛入森林,道路兩旁的大樹,樹枝拚命向四周延伸,冠蓋在道路上方交叉融合,幾乎完全遮住夜空。摩托沒開大燈,司機僅憑肉眼在暗夜中緩慢騎車行駛。女孩蜷縮在後排座椅上,雙手、雙足被繩索緊縛,眼中流露出恐懼。她的嘴上粘著一張膠布,膠布粘得很牢,甚至堵住了大部分的鼻孔,女孩不住扭動身體,隻有拚命吸氣,才能讓肺泡裏充盈足夠的氧氣。
女孩恐懼地向車窗外望去,窗外隻有一片黑暗,以及奇形怪狀一瞬而過的樹影。有扇車窗閉合得並不嚴密,潮濕的空氣從縫隙裏灌入後排座內,女孩也隻有從這點新鮮空氣裏感覺到一絲自由的象征。
可惜,那個戴著口罩的司機忽然停下摩托,手伸到後排座,合上了那扇沒合上的車窗。刹那間,後排座內彌漫著一股新鮮皮革的氣味,那是皮質座椅散發出來的。嗅著這樣的氣味,女孩突然想起幾天前在村裏磨坊裏看到的那匹死馬。
那匹馬那幾天一直不吃不喝,前腿跪在地上,後腿向後伸展,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幹草就在嘴邊,但它不聞不問,偶爾實在忍不住,咽下幾口,過不了一會兒便口吐白沫,全都吐了出來。村裏的獸醫說,這匹馬的大限已到,就算神仙也無力回天了。
馬被主人牽進了廢棄的磨坊中,每天主人都要拿著水龍頭,朝著馬的身體噴水。據說這樣做的話,可以讓馬皮保持濕潤度,等馬死後,這身馬皮還能賣個好價錢。
獸醫說過,這匹馬隻要體力不支、側身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可是,磨坊有點窄,馬雖然體力不支,但卻可以倚在牆壁上,始終沒倒下去,眼睛也一直睜著。有個皮毛商來看過馬,摸了摸馬皮,不無遺憾地說,馬越來越瘦了,皮也有些鬆弛了,等馬死後再來收,隻怕也出不了好價錢。
所以,馬主人最終還是決定,找了把長刀,使勁插進馬嘴裏——隻有這樣,才不會損傷馬皮。
馬轟然倒在磨坊的泥地上,血從嘴裏湧了出來,眼睛裏流出來的,則是眼淚。
皮毛商熟練地沿腹部割破馬皮,剖開。馬主人取出肉,燉了一大鍋紅燒馬肉,請全村鄉親們分享。在巨大的鐵鍋旁,皮毛商收拾著血淋淋的馬皮,準備拿到溪邊清洗,馬皮散發出濃鬱的新鮮皮革的氣味,鑽進了女孩的鼻孔。那時,女孩正一瘸一拐,冷眼看著忙碌的人群,她嗅到馬皮的氣味後,忽然感到胃裏不住翻湧,“哇”的一口,竟然嘔吐了。
現在,在森林深處,女孩再次嗅到類似的氣味,胃裏又開始翻湧。她勾著腰,喉嚨發出沉悶的聲響,因為嘴上粘著膠布,所以什麼都吐不出來。
戴著口罩的司機聽到異狀後,立刻跳下車,拉開後排座的車門,讓女孩下車。撕開膠布的一刹那,女孩覺得嘴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可是,這會兒她卻什麼也吐不出來了,隻能幹嘔,嘔出一口酸水。
胃裏終於安穩了一點,司機又準備給女孩貼上膠布。女孩可憐巴巴地望著司機嘴上的口罩,想要說話,但卻隻能發出幾個不連貫的詞語:“爸……爸……”
戴著口罩的男人,眼中流出了兩行渾濁的眼淚。他開始嗚咽,當他從獸醫那兒聽說自己那匹馬活不了時,心中也產生過類似的憂傷。在過去的三年裏,女兒一直都是他的心頭肉,可是,如果現在不把她丟在森林裏,那些人會連他一起殺死的!
男人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幾個凶神惡煞的村民,高舉火把,在他家門外大聲狂叫:“把那禍害丟掉!不然就殺你全家!”聲音震耳欲聾,幾乎摧毀了男人的所有意誌。當村民開始縱火焚燒屋外廢棄的磨坊時,男人終於恐懼地回應:“我馬上就把她丟掉……明天就丟……”
女孩還在森林裏哭泣,哭聲時高時低,若即若離。
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耳朵。可哭聲還是透過指縫,鑽進耳朵,仿佛一條看不見的蛇,從耳朵一直鑽到心髒裏,不停絞動,就像他一天前拿長刀插入病馬的嘴巴一般,不停絞動。
過了很久,男人吃力地站起身,用繩索把女兒緊緊縛在一棵大樹上,泫然欲泣,自言自語:“對不起,女兒,不是爸爸不喜歡你。如果再把你留在村裏,那些人也不會饒過你!死在我手裏,總比死在他們手裏好!他們會剝掉你的皮,就像皮毛商剝掉馬皮一樣,然後把你丟進河裏……”
女孩絕望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聽到摩托啟動馬達的聲音,接著車輪緩慢移動,聲音越來越遠。最後,四周歸於寧靜,隻有偶爾能夠聽到幾聲恐怖的嘶聲哀號,那是貓頭鷹的叫聲。
忽然間,她聽到馬嘶聲,女孩的眼睛驀地圓睜,望向深林最深邃的暗處。接著有烏鴉從樹冠上驚起的聲響,“噗噗噗噗——”
然後,她嗅到那股熟悉的氣味,潮濕、新鮮,是剛剝下來的馬皮氣味。她禁不住再次幹嘔起來。
男人佝僂著身體,下了三輪摩托。取下口罩,僅僅一夜,他仿佛老了十歲,眼角的皺紋變得更明顯了,樹皮一般。
幾個村民已經在被燒毀的磨坊外等候許久了,見著這個男人,立刻問:“處理了嗎?”
男人無力地點了點頭,眼角滲出兩行淚水。
村民爆發出一陣歡呼。“太好了,這下村子平靜了!”“我們的馬,再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死掉了!”“對呀,新的馬,已經在路上了,我們村裏的馬幫馬上就能重新組建起來了!”
看著村民們一個個向村口走去,摘去口罩的男人,臉色愈加痛苦。
他不禁想到了三年前那個晦暗的黑夜。
那一夜,男人開著才買回的三輪摩托,沿簡易馬路穿越著茂密的森林。
走到半路的時候,男人忽然覺得尿急,於是停下車,下車找了棵大樹,解決內急的問題。當他剛解決完,卻聽到森林深處傳來一陣馬嘶聲。男人頓時瞪大眼睛,朝馬嘶聲傳來的地方望了過去。
在這片森林裏,一直生存著生命力頑強的野馬。那是一種矮馬,身高僅一米左右,據說是蒙古馬的變異種,馬頭直而方,馬耳小而立,體型秀美。野生的矮馬越來越少了,但如果能搞到一匹,就能掙大錢。市麵上有人出高價收購純野生的矮馬,商人說,野生矮馬具有極強的觀賞價值,加之數量稀少,堪稱馬中之寶。
男人興奮了,他拉開三輪摩托後排座的車門,掏出一把獵槍。
矮馬適應叢林生存,一低頭,就能沿林中的獸徑一竄而逃,比熊敏捷,比兔跑得快,偶爾受了驚,還能揚起前蹄襲擊攻擊對象。所以男人根本就沒打主意能活捉野馬,記得市麵上的商人說過,捉不到活馬,把死馬的屍體送來,也能掙大錢。城裏的有錢人,把小心翼翼剝掉死馬的皮,剜去肉,經過防腐處理後,在皮內塞入填充物,就能製成矮馬標本。
把漂亮的矮馬標本立在別墅客廳裏,正在有錢人最時興的炫富方式之一。
於是男人鑽入密林,尋到一條獸徑後,便躲到一棵大樹後,把槍杆伸出灌木,偷偷等待著野馬的出現。
靜靜等候了十多分鍾後,男人終於聽到馬蹄聲。因為密林裏的泥地上鋪滿了落葉,所以馬蹄聲也很輕微,窸窸窣窣的,加之正處黑夜之中,男人隻能聽到聲音,卻看不到蹤影。那傳說中的野馬,仿佛鬼魂一般,漸漸向他靠近。
男人看到一條黑影,慢悠悠地從獸徑經過。黑暗之後,看輪廓,應該是匹矮馬。
他趕緊摳動扳機,“砰”!矮馬受了驚,揚起前蹄,身體後傾。似乎受傷了吧?但矮馬卻負著劇痛,向前狂奔。男人正想朝著黑影再看幾槍,卻忽然聽到了小孩的哭聲,正從矮馬中槍的那個位置傳了過來。
男人愣了愣,那負傷的矮馬已經逃竄出去,見不著蹤影了。但小孩的哭聲,卻在幽暗的森林裏回響著。男人打開一隻手電筒,詫異地朝哭聲傳來的地方走去。幾分鍾後,他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大約隻有三歲左右,異常瘦弱,仿佛一張皮覆蓋在骨骼上一般。
女孩見了眼前這男人,臉上頓時露出恐懼的神情,張開嘴,想要尖叫。可當她尖叫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卻是“噝噝噝——”,如馬嘶一般。
從森林裏拾回一個被野馬養大的孩子,這消息一傳出來,就引來無數好奇村民上門圍觀。
聽男人說,槍響的時候,這女孩應該騎在野馬背上。但當野馬受驚揚起前蹄,身體後傾之際,女孩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野馬跑了,女孩的腿卻骨折了,沒辦法逃跑,隻好留在了原地。
男人在森林裏,用樹枝替女孩夾好傷腿,把她背進三輪摩托的後排座內,駛回村裏。請赤腳醫生來看過,醫生說,養三個月,女孩的腿應無大礙。男人收養了女孩,可女孩不會說人話,也不吃飯菜,看到幹草,口水卻不住朝外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