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我厲聲喝道,“難道你忘記了,你是徹底的無神論者!”
可是,不知為何,我又想起鄭教授對我說過的話,對鬼神,還是應該留有一絲敬畏之心。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河水翻騰的聲響似乎有點異樣。我詫異地轉過頭,望向小河,河灘遠處的一塊巨石後,突然冒起一條黑影,四肢僵硬,伸展軀體,張牙舞爪一般,緩緩從淺灘裏站了起來,水從那黑影的身上落入河麵,發出嘩嘩的聲響。
“那……那是什麼……”安畫嚇壞了,渾身不住顫栗。而我也好不了多少,冷汗從額頭滲出,鑽進脖子裏,又像蜈蚣一般爬過背脊,從褲管裏地下,全身冰涼,如跌入了寒窖一般。
黑影仿佛掙紮一般,雙手交替向前伸出,緩慢爬上了河灘,他抬起頭,突然發出了一聲嘶吼:“嗚嗚嗚——救我啊——秦老師——安畫——”
啊,是龍飛的聲音!
我和安畫飛也似地奔向龍飛,當我們來到他身邊的巨石旁,卻詫異地發現,他全身都被黑色的淤泥包裹著,隻剩眼睛、鼻孔、耳朵與嘴巴裸露在外麵,難怪我們剛才看到他的時候,隻看到了一條黑影。
龍飛似乎很虛弱,頭發也被淤泥裹得嚴嚴實實的,但我卻發現,他的頭發似乎變短了。再看巨石旁的泥地上,到處都散落著雜亂的頭發。
“鬼剃頭……”一個趕來的服務員大聲叫了起來。
而另一個服務員則煞有介事地對我說道:“水鬼捉唱‘龍船調’的替死鬼,通常都會減掉替死鬼的頭發!大概水鬼原本生前留著短頭發,所以他怕閻王爺認錯人,所以把替死鬼的頭發也剪掉了!”
如果不是龍飛現在這副詭異模樣,我一定會覺得服務員說的話很有趣,五年前我編的那則鄉野傳說又出現了新的變種與衍生。可是,現在我卻笑不出來,隻能拍打著龍飛的臉,問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會在這裏?為什麼全身都是黑色淤泥?”
在龍飛臉上澆了一點河水後,他總算有點清醒了。醒來後,他斷斷續續地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背起了安畫……然後,我莫名其妙又暈倒了……我好像做了個噩夢,夢見渾身滴水的毛茸茸的怪物……怪物剪掉了我的頭發,把我拖進了淤泥裏……後來,我用盡全身氣力,踢了怪物一腳,怪物吃痛躲到一邊……然後我就聽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好像是安畫在喊我……再然後,我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朝著安畫發出聲音的方向狂奔……我穿過了一條黑色的隧道,隧道周圍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最後,我醒了,就看到了你們……”
我愣住了,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
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水鬼?那是我編出來的一則鄉野傳說而已。而龍飛敘述的場景,倒與瀕死體驗有著許多近似。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徹底迷惘了。
但我還是問了一句:“龍飛,你的喉嚨被安畫割開了一條口子?”
龍飛卻勉強露出憨厚的笑容:“哪有的事兒?如果我的喉嚨被割開了一條口子,現在肯定已經死了啊!”
我們回到客棧,龍飛因為受了驚嚇,渾身癱軟無力,臥倒在床上。安畫也似乎變了個人,主動要求照顧龍飛。我去看望過龍飛,但他一直縮在被窩裏,臉朝向牆壁,還有發燒的跡象。而安畫告訴我,龍飛似乎陷入了自閉之中。
安畫對我說:“秦老師,這幾天你就不要再去打擾龍飛了,我會好好照顧他,一定會讓他打開緊閉的心扉!”
呃,我點了點頭,心裏想:“這不又給他們創造出兩人獨處的空間了嗎?嗬嗬,哪怕我寫不出論文也沒什麼關係,隻要這兩位得意門生最終能走到一起,我也算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因為龍飛現在的狀態不再適合進行田野調查,加之安畫需要照顧他,我這次的調查計劃隻好無疾而終,暫時擱置。兩天之後,我獨自回到了N大,而安畫則陪著龍飛繼續在融雪村養病。
回到研究室,我首先給那家權威核心學術期刊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我的論文不得不無限期延後,請他們不用再為我保留版麵。
接電話的責任編輯聽完我的話後,立刻吃驚地問:“為什麼要撤版呀?你怎麼和鄭教授同時撤版了?我們還期待著,能看到你們在期刊上展開一場慘烈的PK呢!”
“鄭教授?PK?什麼意思?”我詫異地反問。
責任編輯答道:“秦教授,真是太有趣了,上周你報選題的時候,鄭教授同時也報來了選題。你的選題是‘人為幹預的鄉野傳說,能否改變民間習俗’,而鄭教授的選題是‘根深蒂固的鄉野傳說,能否影響人類的潛意識’。而更有趣的是,在你現在提出撤版的兩個小時之前,鄭教授也打來了電話,告知不用再替他留版麵了……”
確實很有趣。
鄭教授的選題,與我的選題很接近,但內核卻南轅北撤,甚至可以說幾乎完全對立。雖然我倆都研究鄉野傳說,私交也很不錯,可我卻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做這樣一個選題出來。
好奇之下,我給鄭教授打了個電話。
電話一接通,鄭教授就訕訕地對我說:“秦教授,安畫都給你說了吧……這次我做得是很不好,我向你道歉……但我也是為了學術……你的學生安畫很不錯,對你忠心耿耿……”
他語無倫次地說完這幾句,然後又連續道了幾聲歉,便掛斷了電話。我握著聽筒愣了好半天,終於明白了鄭教授的言下之意。
他的選題是“根深蒂固的鄉野傳說,能否影響人類的潛意識”,而他又提到了安畫,再加上安畫在融雪村裏自述做過的事,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研究計劃,成為了鄭教授論文裏的素材。他買通安畫,讓她裝作受到“龍船調”民間傳說的影響,用刀割了龍飛的頸子,以此作為潛意識受到鄉野傳說影響的例子。
兩篇打擂台的論文,其中一篇竟以另一篇的論點作為論據,其高下立可判別。如果安畫真照他那樣做了,隻怕我將長時間成為學術界的嘲笑對象。
幸好,安畫拒絕了鄭教授的提議。不過,為什麼安畫還是說她在恍惚中給了龍飛一刀,而龍飛卻說根本沒發生過這種事?我猜,大概是安畫心裏過於緊張,把潛意識裏曾經拒絕過的事,當作真實發生的事了。
不管怎麼,我躲過了一劫,我覺得有必要向安畫表示一下感謝。
於是我再次拾起電話,撥通了安畫的手機。
電話接通後,當我一提到鄭教授的名字,原本嘰嘰喳喳說話的安畫,卻突然沉默了,然後“砰”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我聽著“嗚嗚嗚”的盲音聲,腦海裏一片空白,不知道電話線另一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電話線另一頭所發生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我的耳朵裏。
據說我的學生安畫,在接完了我打過去的電話之後,立刻來到客棧廚房,操起一柄菜刀,接著走入龍飛的客房裏。當時龍飛還側臥在床上,臉朝牆壁,閉目養神,根本不知道提刀而來的安畫。
旋即,安畫揮起菜刀,斬向躺臥於床的龍飛。事後警方對龍飛進行屍檢的事後,發現他的喉嚨幾乎完全被斬斷,渾身也到處都是刀傷。
我立刻趕到融雪村,詢問安畫為什麼要殺死龍飛。
到這時,我才知道了那天在融雪村的河邊,安畫真的拿匕首朝龍飛劃了一刀。當她看到龍飛的喉嚨飆出一道血劍之後,她立刻拋下龍飛,回到客棧中。她知道,這一刀隻割破了龍飛喉嚨處的毛細血管,不會令他斃命,隻會受點輕傷——而這正是鄭教授讓她做的事。
為了讓安畫成為自己的學術臥底,鄭教授答應讓她聯合署名。
不過,當我和安畫來到河邊的時候,卻找到了毫發無損的龍飛。
但當時我卻沒想到,其實龍飛的喉嚨真挨了一刀,但他為了掩飾刀傷,特意全身塗滿了黑色的淤泥。而當我去客房看望他的時候,他甚至全身縮在被窩裏,臉朝牆壁,遮掩住了安畫替他包紮的傷處。
而龍飛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他喜歡安畫!
龍飛暗戀安畫已久,他是電腦高手,為了調查心上人的愛好,他潛入過安畫的電腦,卻無意中發現了鄭教授與安畫的郵件往來。他知道,鄭教授的做法很卑劣,哪怕論文大獲成功,作為聯合署名的安畫卻難逃背叛師門的惡評。
為了安畫的清譽,龍飛挨了一刀後,立刻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用黑色淤泥塗滿全身。而龍飛留著齊肩的長發,當他挨那一刀的時候,正背著安畫,頭發從臉前麵搭下來,就像劉海一樣。安畫拿刀割喉,不可避免會將龍飛的頭發割下來一些。為了掩飾喉嚨處的傷口,龍飛隻好把自己所有的長發都割了下來,這也讓趕來的客棧服務員誤以為龍飛遭遇了鬼剃頭。
龍飛做這麼多事,其實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卻是以不向我透露安畫的秘密,要挾安畫與他相戀。安畫冷靜下來後,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為了避免身敗名裂,她隻好留在融雪村照顧龍飛,並嚐試著與這個她並不喜歡的男生戀愛。
安畫以為龍飛會為她保守秘密,所以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她曾經做過什麼事。
可她萬萬沒想到,我卻會從鄭教授口中隱隱得知真相,並打來電話,提到鄭教授的名字。安畫在電話裏聽到鄭教授的名字,第一個反應便是——是龍飛向秦老師告了密!
於是,她頭腦發熱,一時衝動,衝入客棧廚房,操起一柄菜刀,走進了龍飛的客房……
對於這件事的真相,我很遺憾。可是,我捫心自問,除了自己打過一個不該打的電話之外,並未做錯任何事。
而鄭教授,他最多算做了一項不道德的學術研究,但所作的事也沒觸及法律。
可是……我的這對得意弟子,卻全都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