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楊翠玲一回家,剛剛放假的小叔子鄧金標就問她,嫂子,我啥時候能應小叔啊?楊翠玲臉騰地就紅了。出去打工一整年剛回來幾天的小姑子鄧金彩卻不饒,衝鄧金標,你不用急,小侄還是先叫我個姑才叫你個叔。鄧金標問,為啥?鄧金彩一下說不上來,隻好說,我是他姑哩。鄧金標似乎覺得這不成理由,反駁說,那我還是他叔哩!鄧金彩急中生智,說,我比你大,當然得先叫我個姑,再叫你個叔啦!這倒說得過去,鄧金標就不再爭了,說,叫我個叔就中。說完就跑出去玩了。
楊翠玲當然能聽見姐弟倆的對話,她知道著肯定是婆婆教唆的,急著抱孫子呢。可她娘已經明確地告訴她她沒懷上,這會叫婆婆失望的。自己也不好說什麼,就什麼也沒說。晚上,婆婆果然把鄧金柱叫到了一邊,問,她嫂子幾個月了?我咋看不出來啊?知道楊翠玲沒懷上不免歎了口氣,唉。
楊翠玲再到後河洗衣裳的時候,碰到一個女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個女人叫馬玉如。馬玉如看見她跟她打招呼,然後問,你一走好幾個月,燒餅夾牛肉吃嘴裏了沒?楊翠玲不知道馬玉如半路裏怎麼說起這個來,也糊裏糊塗地說,吃那弄啥啊,貴的要命。馬玉如嗬嗬地笑了,貴也得吃啊,一輩子能有幾回啊?楊翠玲更糊塗了,就不再言語了。馬玉如卻還要說,等你疼的時候就知道了。楊翠玲聽了,愣了半天。後來她才知道,燒餅夾牛肉是專門給孕婦補充營養吃的,正是因為貴,一般人才舍不得吃的。第二天小叔子鄧金標和小姑子鄧金彩就不再說應叔應姑的話了,一心一意隻盼著過年。
年該來就來了。平常總有些走村串鄉的販子們走在村街裏,賣油的梆梆地敲著油梆子,賣豆腐的拖長了聲音叫打豆腐嘍,賣調料的叫灌醋灌醬油嘍,收廢品的叫有破爛拿來賣哦,賣針頭線腦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地打著撥浪鼓……現在都少起來,以至於終於沒有了。家裏忌諱也多起來,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許了願才能吃,說話也要字斟句酌。鄧金標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說了幾回不耐煩了,跑出去跟小夥伴們玩去了。這時候不管平時多麼要好的夥伴也不能去別人家玩,隻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後的河坡上或者村街裏玩。因為不能去別人家,可玩的也沒多少花樣了,就隻能唱了,年來到,年來到,閨女要花兒要炮,老婆要個暄棉襖,老頭要個新氈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 二十七殺年雞, 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著屁股做個揖。鄧金標當然也不例外,隻是他簡單的發揮了一下,把開頭的小孩換掉了,見了誰就叫誰的名字,覺得很真很有意思,別的孩子紛紛效仿,爭執不下就鬧作一團,年的氣氛就有了。漸漸的有了炮仗聲,雖是偶爾才有那麼一聲,但已經足夠了。慢慢的到了祭灶是二十三,卻還是有講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鱉祭六。唱著唱著就罵起來,打起來,鬧起來,沒誰會惱,都知道鬧玩兒呢。打打鬧鬧是有點迫不及待了。
小孩盼過年,大人也不例外,剛踩住年頭一應過年的吃食都準備好了。到了三十,鄧金柱的爹拿了頭天趕集買的紅紙、綠紙央村裏的會計孫克章寫了對子、橫子、方子。回到家,鄧金柱的娘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飯,鄧金柱的爹就招呼鄧金柱兄弟倆張貼,除了各個門框上貼了對子、橫子、方子,還在大門外貼了“出門見喜”豎條,院子裏貼了“滿院春光”,牛槽上貼了“槽頭興旺”,豬窩裏貼了“肥豬滿圈”,糧囤上貼了“五穀豐登”,一律在上頭再粘一個綠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灶屋,無論是對子、橫子還是方子全都是綠的,和別的地方紅紅綠綠的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知道有什麼講究,即是規矩當然得照辦,不然會被人笑話的。下午,鄧金柱的爹擓了紙筐到老墳裏燒了紙請先人回家過年,晚上簡單吃了點飯,飯食不能吃完的,剩下了來年就有糧食吃。鄧金柱的娘又給鄧金柱的爹端了洗腳水,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腳,打的糧食沒地兒擱,企盼來年能夠大豐收。鄧金柱的爹洗完了腳就把攔財棒擋在堂屋門口,放了三個關門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後來鄧金柱的爹說,鄧金柱的爺在世的時候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著,叫做守歲。現在人懶了就什麼都不講究了。夜裏,鄧金標被年激動著睡不著,躺在堂屋裏的床上翻來覆去的,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問,爹,管起來了嗎?那時候從天黑開始一直就有持續不斷的炮仗聲,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來了。鄧家剛娶了媳婦自然很高興,鄧金柱的爹就說,起來吧。自己也跟著起來了。五更的年夜飯都在鍋裏放好了,隻要熱一下就好。鄧金標燒火熱飯的時候,鄧金柱的爹就把三個開門炮放了,一家人就都起來了。兩支巨大的蠟燭早已插進燭台,現在點了,滿屋子頓時亮堂起來。鄧金柱的爹燒了紙,嘴裏念叨著神仙保佑之類的詞兒,許了願,磕頭作揖,鄧金柱的娘和一家人都隨著磕頭作揖。完了,楊翠玲趕緊和婆婆把飯菜端到桌上。端完,楊翠玲就要給公公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歲一樣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壓歲錢,鄧金柱的爹早就準備好了。楊翠玲謙讓再三還是把十塊錢接了。鄧金標見了說,咋不給我啊?鄧金彩說,她是新媳婦啊,你不是啊!鄧金標說,可是我最小啊!眼巴巴的樣子叫人看了不忍。鄧金柱的爹隻好給了他一塊錢。鄧金標自然不滿,嘟嘟囔囔的說,向偏。這樣就剩鄧金彩了,寧少一村,不少一家,鄧金柱的爹就也給了鄧金彩一塊錢。壓歲錢發完,一家人開始吃起來。吃完飯看看夜色還早,除了鄧金標,一家人又都睡了。鄧金標很興奮,他要去拾人家放鞭炮時沒爆炸的炮仗,天明就有得玩了。
沒到天明鄧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來拜年的前赴後繼一波跟著一波。楊翠玲和鄧金柱也別想睡了,跟著人家拜年去呀。打發完了拜年的晚輩,鄧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過能讓他們給拜年的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很快就回來了。鄧金柱的娘開始做早飯,鄧金柱的爹則擓了紙筐去老墳燒紙,把起五更過年請的先人送回去。
這一天裏是不幹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飯也不準動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經切好了,這麼算下來,就隻剩了兩件事,吃和玩。吃很簡單,都是現成的,熱一下就能吃,那就隻有玩了。於是一村裏到處都是打撲克的,男一群,女一攤,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壯觀。鄧金標更開心,和小夥伴們比試誰誰拾的炮仗多,個兒大,比試完了就開始玩了,大個兒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撚子,插進土裏或雪堆裏,點了撚子,遠遠地跑開,捂著耳朵等待著那驚天動地的一聲爆炸,半天不見動靜,就有點不耐煩了,正戰戰兢兢去看個究竟,大椎子卻“嗵”地一聲響了,就看見土啊、雪啊濺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麼老實,踅摸著把大椎子插進牛糞裏,看好端端一泡牛糞立時炸出一個大坑,圍觀者恐怖地躲得老遠老遠的,那開心、那滿足像年一樣填充得空氣裏都滿滿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著小個兒的了,是那種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機器炮,因為隻有機器才能加工出這麼小的炮仗來。越是個頭小越是不起眼,但數量也越多,玩起來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來絲毫不會減弱。通常可以把幾個機器炮的撚子碾在一起,點燃了聽那清清脆脆的幾聲爆響;也可以玩老張打老鄧,就是把機器炮從中間掰斷,然後把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對準另一個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從中間點了火看他們互相噴著火射向對方。實在沒有撚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麼玩呢?這也難不住人,可以剝開了裝在小瓶子裏,作為手工的手槍的火藥,也可以把一塊磚的一麵挖空了,再鑽出一個小孔,把藥倒進去,用土封結實了,扣在地上,把小孔裏放進一根撚子,點燃了,火星就會從小孔裏噴泉一樣的噴出來,他們管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會更好,可鄧金標們根本沒那個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買玩具, 他們管玩具叫華華,有木頭的大刀、槍,也有木頭的花棒槌,裏麵掏空了放上幾粒石子,裝上把兒,一搖嘩啦嘩啦的響。這些木華華一律抹了紅的黃的綠的顏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還有各色各樣的氣球,一吹漲得大大的,很是神奇,還有一種就一根繩,用氣筒打了氣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氣球就變出一朵朵花來,實在妙極了。女孩子會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細細的鐵絲捏出來的花兒,戴在頭上雖然自己看不見,但被人家誇漂亮還是得意至極,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縫兒。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塊兒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團子成了搶手貨,大個兒的五分錢一個,小個兒的二分錢一個,也有用細細的洋線串成串兒的,下麵係一窄條醒目的彩色小紙條,誘得人口水就流出來了。一般賣氣球賣花的都會打撥浪鼓,賣花酒團子的則打鑼,想要什麼一聽打的家夥就知道了。他們也是這個日子裏最受歡迎的人,走到哪裏都會被成群結隊的孩子和孩子的媽媽們眾星捧月般圍起來,那笑就在臉上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