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中毒(1 / 3)

路還濕著,偶爾也會有一灘一灘的積水,路兩邊相對高一些,也沒有積水,走起來就很輕鬆。楊翠玲就是踩著路兩邊硬實的地方到地裏去的。

剛下過雨,地裏的空氣濕潤潤的,清新,清爽,吸一口很是提神。莊稼跟她想的一樣,全都濕漉漉的。沒有風,全都寂靜著,顯得莊嚴肅穆。楊翠玲知道打藥是不可能的,可她還是想來看看,看看花被蟲子施弄成啥樣了。看了看,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沒有什麼異樣,才使她稍稍放下心來。

在地裏轉悠了半天,楊翠玲就回去了。

走到村口時候一群人正圍著笊頭子聽他胡連呢。

正是五黃六月農閑的時候,何況昨晚剛下過雨,那就更沒事可做了,因此人們就很閑散。老人們坐在一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你一句我一句不緊不慢地拉著閑呱兒,說到高興處哄笑一陣,說到傷心處知道那是無法挽回的,就沒了年輕時的衝動,歎口氣,算是接受了,因為隻能接受,別無他法。自然老人們大多拉呱兒的都是家長裏短,偶爾也會回憶回憶年輕時的光景。婦女們也找了背陰處打牌,打毛線衣,或者趕做著新鞋,三個女人一台戲,嘴當然是不會閑著,說東說西,胡扯八連,打情罵俏,鬧哄哄的沒一刻安靜的時候。孩子們就更不安分了,五行八作、五花八門沒有什麼不敢幹的,老實的在家打遊戲、看電視,也有打撲克的,活躍一點的到處跑著捉知了、紮蛤蟆、掏鳥窩,更炫乎的就有點惹人生厭了,他們不是看誰家沒人偷偷摘幾個蘋果,就是溜到地裏偷幾個西瓜、番茄、黃瓜什麼的。青壯勞力都出去了,村裏就剩下這些人了,被調皮的人們形象地戲稱為386199部隊。不過,也有漏網的,笊頭子就是其中的一個。

笊頭子是個光棍,本名趙海山,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致使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就一邊高一邊低的。雖瘸著腿,笊頭子卻是個光棍。在當地光棍有兩種解釋,一是在當地比較有威望、威信或者比較有勢力的人,另一種就是單身漢。前者就不用說了,後者又分為兩類,一類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盡量避開人場,另一類恰恰相反,一點也不覺得比誰低,更有甚者總是能讓人家圍著他轉,因為他的出現而興奮不已,笊頭子就是後麵這種人。

結高粱穗子的那節秫杆在鄉下叫秫杆莛子,是整棵高粱最長的一節,這一節最長的有一條胳臂那麼長,一般都用來納鍋蓋,或者編笊頭子。納鍋蓋很簡單,隻要把秫杆莛子一橫一豎排嚴實再拿針線連在一起就行了。編笊頭子就不那麼簡單了,要加上細繩子一起編,最後編出像洗臉盆一樣的形狀來,在鄉下多用來盛饃。笊頭子和他趙海山本來沒半點關係,可趙海山腿腳不行全補到了嘴上,一張嘴一天到晚沒個正經,連得雲山霧罩的。連歸連,可有一樣,笊頭子不管咋連都少不了褲襠裏的那點事兒。眾人笑他下作,他一本正經地說,咋了?這不跟餓了從笊頭子裏拿饃一樣嗎?大家一聽這麼下作的問題居然跟笊頭子相提並論了,越發不倫不類了,索性就叫他笊頭子了。開始他當然不承認,耐不住大家都這樣叫他,他沒法隻好認了,時間長了不但大家就連他自己都把他的本名忘了。笊頭子連的那麼下作,婦女們自然是不聽的,然而還是有聽眾,就是一幫閑來無事的男人了,且陶醉其中,隻要笊頭子在,就會有人慫恿他。笊頭子呢?戳火就著,於是場子就起來了。

現在笊頭子就被一群人圍了慫恿著連一段連一段。笊頭子也不客氣,連就連,怕誰呀?連在當地是胡說八道的意思,一般人不大喜歡人家這樣說自己,笊頭子當然也不喜歡,可多了也就不忌諱了。眾人一聽笊頭子自己說自己連,微微地笑起來。笊頭子也不介意,跟著抹了一把嘴,頗有氣勢地問,說吧,想聽啥?眾人盡管興致正濃,可真的要自己做主反而沒了底,一下子冷了場。笊頭子正在興頭上,被人冷了場就有點掃興,但笊頭子就是笊頭子,是見過世麵的,自然有辦法扳回來。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掃了眾人一眼,說,我講個笑話吧。說有個閨女到她姐家走親戚,她姐家才得個小孩才一生兒,屙屎尿尿還得大人把。有一天,小孩屙了,她姐把著小孩沒法動,就叫狗來舔。從前還很窮,沒有紙擦屁股,也舍不得用紙擦,都是叫狗舔的,要不咋說狗改不了吃屎哩。叫了半天狗也沒來,就知道夠沒在家,就叫她妹子到外邊找,看狗呆哪兒哩。她妹子出去找了兩圈子才找著,可是沒好意思叫。你說咋著?她家的狗是母狗,正跟牙狗屁股對屁股戀蛋哩。她妹子沒法等,也怕人家看見了,就回去了。她姐見她妹子回來了,想著狗該跟著回來了,就叫狗。她妹子說,狗沒回來。她姐問,咋啦?沒找著?她妹子說,不是。她姐問,那是咋啦?她妹子不知道該咋說,又不能不說,就在心裏想咋說合適。正想著,她姐又催,咋回事啊?她妹子還沒想好咋說,叫她姐一催就沒法想了,說,我找著了,可是狗……她姐見她說話不利索,想著可能出啥蘑菇點了,不放心了,說,你說啊,狗咋啦?是不是叫人家藥死了?她妹子說,不是,好好的。她姐就很奇怪,好好的咋不叫回來啊?她妹子說,沒法叫。她姐越聽越奇怪,問,不是好好的嗎?她妹子說,是,好好的。她姐說,好好的咋沒法叫啊?她妹子逼得實在沒法,憋了半天才說,那狗,那狗……她姐急了,那狗咋啦?哎呀,你趕緊說啊,急死我了。她妹子見她姐真急了,說,那狗……正忙著哩!笊頭子講著的時候,眾人就急了,明明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咋到了笊頭子嘴裏吞吞吐吐囉囉嗦嗦顛顛倒倒的就是說不完了,正等得不勝其煩,笊頭子忽然講完了。眾人沒想到說講完就講完了,快得有點出乎意外,就覺得很驚奇,再一想她妹子的話,再也把不住了,轟地一下笑翻了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經久不絕。原來當地人一般性地跟人打招呼會說這麼兩句話,一句是吃了沒?另一句就是忙著哩?現在,忙著哩居然用在這兒了,難怪眾人笑得要死。眾人越想越覺得她妹子的話說的有意思,小聲地重複著,忙著哩,嗬嗬,忙著哩……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想出誰的洋相就跟她打招呼說,忙著哩。不知道的人還會套用原來的詞兒,不忙,不忙。知道的人在旁邊聽了突然就會笑起來。被打招呼的人就起了疑心,又弄不清楚到底咋回事,模模糊糊知道不是好話,就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打招呼的人就冤得要死,一本正經地說,你啥毬人啊,跟你打個招呼你還撅我?被打招呼的人就有點理屈,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後來知道了,就罵,我就說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咋樣?狗嘴裏隻能吐個狗屌。被罵的人就不願意了,於是熱熱鬧鬧的罵起玩兒來。

就在這時,笊頭子看到了楊翠玲,正在興頭上碰上個婦女,笊頭子的興致就很高,忙正兒八經地跟楊翠玲打招呼,忙著哩,他嬸子。他比楊翠玲大,按當地的叫法也該明確長幼地叫她弟妹,或者含含糊糊地叫她聰明家媽,可笊頭子沒這樣叫,而是很調皮地叫她他嬸子,當地也有這樣的叫法,這樣的叫法是從孩子的角度叫的,他這樣叫猶如他是一堆孩子的爹一樣,問題是笊頭子沒有孩子,這就顯得很滑稽。眾人一見笊頭子不但現場發揮還這麼風趣,轟地就笑了。楊翠玲不大跟誰說笑話,聽見眾人笑知道裏頭有彎彎兒,不明就裏不便說什麼就沒搭腔,隻笑了一下。笊頭子還不足興,接著問,想我了沒,他嬸子?笊頭子跟七奶奶一樣喜歡跟人開玩笑,楊翠玲也不覺得意外,隻是有點不好意思,人家已經跟她說了兩句了,她就不能不搭理了,要不也太彬了,本想正經跟他說話的,又一想笊頭子啥時候正經過人啊?就罵,你要是倆腿一般長才鐵哩。罵著顧自走著。笊頭子被罵了短處也不惱,嘿嘿地笑了,說,我倆腿要是一般長你就跑不掉了。楊翠玲一聽果真回頭看了。笊頭子卻並沒追她,見她回頭,眾人一起跟著笊頭子再次轟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