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微微點頭,“雲大娘好,進去再說吧。”
雲大娘趕緊將角門敞開,蕭平旌也不等人家邀請,自己緊跟著進去,一路四處打量。
角門內地勢霍然開闊,劃成大小不一的方格,栽種著不同的草植,顯然是一處藥圃。繞圃而過,另一重院落是曬藥製藥的作坊,再下一重庭院便是一方精致的居所。
兩人跟隨雲大娘進了東廂的茶室,還未及坐下,一名中年男子便快步奔了進來。
雲大娘笑道:“姑娘親自趕過來,霍掌櫃可算是能鬆口氣了。”
霍掌櫃看上去確實一臉的歡喜,先問了好,目光隨即便投向了蕭平旌,“這位是……”
林奚簡短地給雙方介紹了一下,最後補了一句:“師父有命,二公子若需幫手,我扶風堂應全力相助。”
長林二公子的名頭在林奚這裏不大好使,但在別處卻還是很有分量的,霍掌櫃和雲大娘的神情眼看著就恭敬了起來,趕緊殷勤地換了套更精致的茶具。
蕭平旌雖出身王府,但素來性情疏朗活潑,拜師琅琊後更把自己當成是半個江湖人,三教九流大多打過交道。不過兩盞茶的工夫,他與霍掌櫃就已經聊得熱鬧,把官兵闖進醫坊搜查盜匪的事情問了個清清楚楚。
大同乃是州府,依大梁規製,長駐最高階武官為五品參領。前一天對扶風堂的搜查便由這位姓錢的參領大人親自帶隊,一進門就扣住了所有人,但逐一核查之後,又並沒有抓走任何一個,反而還向霍掌櫃道了驚擾,安撫了兩句。
蕭平旌眉眼彎彎地看向林奚,“這位錢參領說是線報有錯,一場誤會,你信麼?”
林奚淡淡道:“若是誤會,又何須在前門放人暗中盯著?”
霍掌櫃與雲大娘顯然並沒發現自家前門被放了眼線,齊齊吃了一驚。
蕭平旌笑了兩聲,道:“錢參領這麼做,顯然很肯定自己要抓的人要麼就藏在扶風堂,要麼就還會和扶風堂聯絡,你們覺得這是為什麼?”
出事當晚在小客船上共有五位大夫,直到現在也才找到兩具屍體,蕭平旌的言外之意已經很是明顯,室內幾人的神色先是有些歡喜,繼而又轉為不安。
思忖片刻後,林奚抿緊了嘴唇,“不管沉船那一夜發生了什麼,我扶風堂的人,應該都是被動卷入的,為何要追捕他們?”
蕭平旌起身在室內走動了兩步,道:“這個一時還不好說。但既然錢參領此刻還在城門口堵著找人,就說明咱們來得尚不算晚。”他推開窗戶,瞧了瞧外間的天色,“你看天氣如此晴朗,今夜必定月華如水,倒是剛好可以去府衙散散步。”
林奚聽出了他的意思,“你懷疑不僅是錢參領,連府台大人都已經卷入其中了嗎?”
蕭平旌挑了挑眉,“雖說能調動駐地五品參領的人,並不隻是大同府的張府尹。可單看咱們進了大同府地界後,這五步一查十步一崗的陣勢,我就不相信那位府台大人什麼都不知道。”
林奚慢慢垂下眼簾,霍掌櫃與雲大娘則對視了一眼,麵色有些緊張。
相較之下,蕭平旌的神情反倒最為放鬆,滿麵含笑地道:“怎麼樣?良辰美景最是難得,林姑娘,咱倆一起去府衙賞個月吧?”
林奚瞥了他一眼,道:“今天是初一,哪來的什麼月華如水,什麼良辰美景?”
蕭平旌半真半假的玩笑雖然被林奚一句話給噎了回去,但他的推論其實一點兒都沒有錯,大同府尹張慶庾的的確確卷身其中,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選官出身的張慶庾起步僅是個縣丞,原本隻能憑著考評年績慢慢熬升品級,後來打聽到童生試時的座師得了先武靖帝青眼,一路高升入閣,便想辦法將這師生的關係重新打點續接了起來。憑著這份額外的助力,再加上平時為官還算勤勉,汲汲營營近二十年,終於在自己五十歲以前坐上了州府府台的位子,令許多與他資曆相等的同僚十分豔羨。
正因為有這樣的淵源,京城裏恩師暗中指派下來的差使,他才沒有過腦子細想,直接召來最心腹的錢參領一交代,盡心盡力給安排了下去。
最初看來,這個差使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前方即將開戰,兵部調撥左路軍資自水路過大同府,其中打頭那艘官船的船老大剛好是本地人,兒子好賭,被錢參領用重金給拿捏住,命他過虎彎峽時故意將船身橫過,引發連撞擱淺,意圖將這批軍資拖延數日。
這麼做究竟為了什麼,張慶庾其實並不明白,他以為這隻是京城大人物之間打肚皮官司,你踩我一腳,我掐你一把之類的事。反正軍資過境,兵部押運使擔負主責。擱淺延誤這樣的意外,即便追責,落在屬地府尹頭上的懲處也不會太重。自己如此盡心奉承,恩師大人自會記在心裏,隻等日後事過境遷,便是下一輪提拔。
算盤打得如意,結果卻令他始料未及。當夜風雨不小,三船連撞後並非擱淺,而是直接沉了下去,航道一堵就是半個月,導致左路軍資完全斷絕。偏偏這時敵軍主力突轉甘南,差一點就撕破了大梁北境左路的防線。
長林世子險死還生的消息傳來之後,張慶庾就再也沒有安穩地睡過一覺。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無論是將要出京的禦使,還是北境必來的暗差,眼前的關口隻要有一個應付不過去,別說將來提拔,全家老小都未必能活著過年。
惶惶難安半月之後,京城恩師終於派來了善後的師爺。對於幾近崩潰的張慶庾來說,這已經是他可以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這位從金陵專程趕來的師爺姓秦,比蕭平旌早到了三天,大約四十出頭,身形勁瘦,眼眸精亮,看上去甚有風度,並沒有一般幕僚那種掩之不去的媚上氣息。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大同府,事發前的安排也是由他傳信,與張慶庾之間可以算是熟識,一見麵便先安撫了他兩句。
“如今當務之急,是必須將沉船之事掩飾為意外,不能被人抓到實證。長林王爺再生氣,也得依罪論處不是?請大人跟我說實話,你都收拾幹淨了嗎?”
張慶庾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
絕對不能留下實證,這個用不著京城來人教他。當夜三船失事,剛巧有扶風堂的小客船行駛在後麵,船上的大夫費盡力氣,從水裏救了許多人上來。張慶庾知道事情既然已經失控,便不能留那麼多活口,立即派了錢參領趕去清理,最終雖然撞沉了客船,但還是有三個扶風堂的人,帶著那個船老大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