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帝都這一場兵變血光,主要集中在宮城和皇城西南等官衙重府之地,反倒是平民聚居,又沒有庫廩兵營的地段更為安全,不僅羽林精兵會忽略這些地方,就連宵禁後的巡防例查也不常來,隻是各家自己驚恐,關門閉戶不敢走動,惶惶然地企盼著危機早日過去。
佩兒早在二月底譚恒走後不久,便拿著資助銀兩在東城一個僻靜街坊賃了個小院子。叛亂那日,嶽銀川帶著寶印離宮時城門已閉,隻好和五名親衛一起隱身於此。在京城全局的沙盤上,他這樣無根無係連府邸都沒有的外地將領渺如塵埃,蕭元啟對他的關注也僅限於重視他提出的淮東方略而已,脫離了那個情境,連想都不可能想得起這個人,自然也不會特意針對。故而這六個人蟄伏至今,非但安然無恙,反倒還尋隙襲擊了幾個落單的羽林兵士,奪得數套軍服,趁亂改扮成巡邏小隊,一到晚間便四處暗察,希望能找到潛出城外的機會。
蕭元啟籌辦登基大典的那天,嶽銀川剛剛找到一處無人看守的城樓死角,次日聽說勤王大軍已到,心中更加歡喜。當晚入夜,他率領親兵們躲開巡防,帶著準備好的一大卷粗索遛上了城牆。時近午夜,積雲沉沉毫無天光,幾個人又不敢點亮照明之物,差不多是摸著黑將繩索捆在城牆堆垛上,拉緊,再拋往城外。
嶽銀川握住繩索,低聲吩咐道:“我出去之後,你們每晚子時,都到這裏來等候半個時辰,如果沒有動靜,就悄悄回去,不許做其他多餘的事情。”
眾親衛不舍地點頭應了,看著他手挽溜索踩牆滑下,又等了片刻,再無其他聲響,這才小心收卷繩索,悄然離去。
勤王大營的帥帳是在北門外的緩坡上,嶽銀川早就打探清楚,再計算行軍時日,自然知道是譚恒報信之功,推定他會在長林王的身邊,所以沿著護城河的低濕水岸,徑直繞向北門,找到巡營警哨後主動現身,在求見長林王的同時,又說若不得王爺親見,便請傳信給譚恒。
警哨兵士們雖不知道這個姓名,但報上兩層之後,自有將領認得,立即派人向主營通報了訊息。
城內如此大的驚變,想也知道必有一番血洗。譚恒嘴上念叨著我家將軍聰明,肯定不會出事,可心底深處依然掛念。聽到傳報之後不由大喜,簡直是一路飛奔迎了過去,見麵還未開言就飆出了眼淚,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偷偷拿袖子抹去,匆匆忙忙問過安好,帶他入大營來見主帥。
自從蕭平旌拿定主意要暗潛入城後,一直在琢磨行動的細節,其間最大的問題便是不太了解城內的情況,無法計劃精確。嶽銀川的到來令他既意外又驚喜,連荀飛盞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他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這般好運氣實在難得。
勤王中軍帥帳設於坡頂的平窪地,十丈見方,帳內朝南懸掛著一大張羊皮地圖。嶽銀川跟隨東青進帳時,帥位之上無人,隻有兩三個人影立於地圖之前,似乎正在商議什麼。身為東境的低階武臣,他自然從來沒有麵見過蕭平旌,隻能大約判定荀飛盞身邊那位眉目英朗的青年便是,急忙撫平衣衫,拜倒行禮,“末將嶽銀川,參見長林王爺。”
正在夜間又未升帳理事,蕭平旌沒想到他居然會行大禮,隔得遠不能攔下,隻得趨前兩步,伸手攙扶。嶽銀川拜了兩拜,叩首起身,表情肅然地從懷裏掏出個軟布小包打開,雙手抬舉過額,語調哀愴,“陛下在宮城以天子之寶相托,詔令末將請兵勤王……請長林王接印。”
淺黃色的軟巾上,是一枚白玉所雕的印璽,半掌大小,光澤瑩潤。蕭平旌這才明白他為何要講正經禮數,忙退後半步,單膝跪下,將玉印接在手中,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眼圈微紅,“元時……這孩子從小到大,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
當下情況緊急,再多的傷感也得暫且忍下。蕭平旌隻感歎了這一句,便將印璽交東青收撿,回身請嶽銀川到桌案邊坐下,細細詢問都城近況。
若換了其他尋常人等,即便同樣是從城內出來的,最多也不過知道些大麵上的消息。偏偏嶽銀川既有心又有能力,數日探查,對羽林營的兵力結構、蕭元啟的布防習慣等都能列出個一二三來,足足稟報了一個多時辰,到最後自己還覺得有些羞愧,“末將在京城做不到行動自如,能夠打探到的軍情,大概就隻有剛才說的這些……”
荀飛盞用力拍了他肩頭一下,誇讚道:“你就別謙辭了!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要是陷在裏頭,肯定是沒你這個本事的。”
嶽銀川遺憾地道:“我聽說還有三萬禁軍被繳了兵械,分隔管控,可惜查探無門,不能為大統領找出具體的位置。”
“數日之間能知道這麼多,已是難得,何必對自己求全責備。”蕭平旌也笑著讚了一句,轉頭命東青取來一張金陵城的平麵圖,鋪在中間的桌案上,拿茶杯壓住邊角,問道,“我方才已說了要潛入城中,不知將軍對此行動有何建議?”
嶽銀川的手指沿圖上線條滑動,快速找到自己出城的死角,“這個點,是羽林營城防巡查的一個漏洞,如果想要偷偷潛入城中,從這裏越過城牆最為合適。敢問王爺想要派多少人進去?”
“蕭元啟的主力都在城裏,帶多少人也不夠,動靜一大反倒有可能誤事。”他轉向荀飛盞笑了一下,“宮城是大統領的地盤,一階一石,一草一木,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就咱們兩個一起去吧。”
嶽銀川不由吃了一驚,“王爺要親自去?”
蕭平旌沒有回應他這句話,仍是笑著問荀飛盞,“你一直繃著個臉,可是還有什麼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