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生死須臾(1 / 3)

高台下飛濺而出的鮮血,慢慢浸過方形青石,順著縫隙越浸越遠,滴落階沿。

蕭元啟嘶聲呼喊著從石階上撲了下來,士兵們手中的火把驚惶搖動。一陣混亂之中,狄明獨自抽身退離,連隨行的親衛也未招呼,便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不知去向。

宮城廣袤,暗夜無邊,荀飛盞的足尖點在養居殿外的宮牆上,後方一片寧靜,聽不到正陽宮躁動的聲響。他與蕭平旌在途中看到蕭元啟匆匆離開,大略猜到了堂妹已開始行動,並未多思多想,趁勢繞過幾處崗哨,悄然潛至東配殿外。

殿室已變囚籠,各處門窗俱皆釘死,隻留有朝向主殿的一道偏門。門外、廊下、階邊共三重守衛,另有執戟小隊,在庭院中流動巡查。

荀飛盞和蕭平旌拿下了外圍警哨,藏在暗處默默確定守衛人數,再估算了援兵趕來的時間,都覺得甚有把握,各自抬手向對方指出了自己預定的目標和突襲的路線,彼此點頭確認。

趁著無星無月,廊下又燈光黯淡,兩人從牆頭躍上殿脊,足下蓄力正要行動,中庭的巡邏小隊突然止步,向側門邊抱拳行禮:“狄將軍。”

簷上兩人立即伏身,暫時停了下來。隻見狄明從門外暗影中現身而出,壓低聲音不知發了一句什麼命令,那整支小隊便行了禮,退入殿外甬道。他緊接著又大步來到石階下,直接叫來為首的校尉吩咐道:“這裏有我就行了,你帶他們先出去,協助外圍戒護。”

這校尉是他的心腹,聞言毫不質疑,當即召齊了階邊與廊下的部屬,盡數退出外門。此時東配殿周邊三重護衛,隻剩下了殿門外的八名羽林,狄明麵無表情地走上前,再下指令:“你們到那邊連廊上守著,凡是主殿過來的人,通通給我擋回去。”

眾守衛躬身應了,快步轉向連廊。狄明在門外又默立片刻,等到周邊完全安靜下來,方才邁步進殿,將門板在身後關閉。

殿內隻有兩柄燭台,光線昏黃。蕭元時靠裏側盤腿而坐,聽到有腳步聲靠近,用力閉上了眼睛。

狄明在他身前停下,深深地端詳他的麵龐,眸色頗為複雜,“有個消息,陛下可能還不知道吧?城外的蕭平旌想要把你活著救出去,所以發來了箭書,要萊陽王爺提出交換的條件。”

蕭元時聞言一震,急速地抬起頭來。

“陛下一定以為這是個好消息,是嗎?”

他的語氣聽上去十分古怪,蕭元時的心頭不由一跳,顫聲問道:“……你什麼意思?”

狄明淡淡一笑,眼神蒼涼,“也許陛下不會相信,但狄某願意追隨萊陽王,並非隻是為了給家人討還一個公道。自古有雲,為君者身擔社禝之重,若無仁德之心,便不配做天下之主。故而狄某起兵叛你,不為發泄胸中私怨,不為將來富貴威權,而是因為大梁江山子民,值得一個更好的主君。所以我絕不會讓人把你活著交出去,去換他想要的任何出路。”

說到最後半句話時,他抬手抽出腰間長劍,雪亮的鋒刃在空中徐徐劃了半圈,最終指向了蕭元時的胸前。

小皇帝這時方才意識到他想做什麼,麵色雪白,蹬動著地麵向後退縮,“你說朕不配為君?那麼誰配,你一直跟隨的蕭元啟嗎?”

狄明搖頭又笑了兩聲,“我知道在你眼中,萊陽王是圖謀大位的逆賊,但對我而言,至少他曾為國征戰,至少他能分清孰是孰非,胸中還保有一腔義憤。如果不是他留存證據,後世誰會知道當年京城的真相呢?”

對於金陵疫災,蕭元時自知無可辯解,絕望之下,隻能抬手指向外方,“可是長林王陳兵在外,蕭元啟絕對沒有生路,他永遠都不可能登上大位……”

“說句陛下不愛聽的實話,”狄明毫無所動,眸色依舊陰冷,“等你死後,就算長林王贏了想要登基,狄某其實也不介意。”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掌中鋒刃猛然前刺,眼看就要觸及蕭元時的前胸,一支小弩破空而至,飛速撞開了劍尖,同時背後拳風襲來,迫使他不得不側身躍開,倉促應戰。

若論沙場征伐,狄明也算一員勇將,無奈荀飛盞是琅琊榜上有名的高手,近身之戰實力有差,不過數招之間,他的手腕便被擒住,整個人摔翻在地,拚命掙出一口氣,剛叫了半聲“來人”,喉間便被靴底踏住,隻能發出咯咯的低響。

本以為必死無疑的蕭元時驚魂未定,軟軟伏在地上,隻覺周身僵直麻木,有一雙手從腰間穿過,將他半扶半抱起來。

“陛下覺得怎麼樣?沒事吧?”

耳邊的聲音如此熟悉,腰側的臂膀如此溫暖,蕭元時的眼眶陡然一熱,抬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淚如滾珠,“平旌哥哥……”

眼下不是暢談之時,蕭平旌忍住心酸,拍揉了一下少年的背心,將他拉在身側,一回頭,發現狄明的手足仍在掙動,不由一怔,“你做什麼呢,還不快動手?”

荀飛盞麵上露出不忍之色,皺眉道:“雖然蕭元啟血戰東海是假的,但這個人卻不是……”

狄明聽不明白他的意思,眉睫急顫,正拚盡全身力氣想要再掙紮一下,眼前突然一道掌影襲來,立時便沒了知覺。蕭平旌扯過他的衣帶將其手足捆緊,塞了嘴,丟在殿角,匆匆道:“那就留他一命吧,不能再耽擱了,快走!”

荀飛盞接手將蕭元時攬了過來,蕭平旌收尾關門,三人兩前一後,順著廊下飛速離開。昏黃幽暗的囚殿隨即恢複了一片寧寂,靜悄無聲。

狄明的意外行動給了蕭平旌莫大的機會,三人撤離宮城時後方並無追兵,也遠遠繞開了蕭元啟所在的正陽宮,一路行來格外順暢,未生半點意外的波瀾。

正陽高台下的喧囂聲此時也已平息,蕭元啟不願他人插手,自己解下披風,將荀安如的屍身包裹起來,抱回廊橋這邊的寢殿,親自給她擦洗更衣。

人鬼殊途,曾經溫軟的肌膚已冷如冰雪,觸手寒涼。讓他在恍惚與悲痛之間,突然想起了那一年,那一日,懸掛在朱梁之下的母親。

當年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無碑無祭,薄葬荒野,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實力,沒有威權。可如今明明已經得到了許多,明明城外的蕭平旌還沒有發起攻勢,為什麼自己依然留不住一個女人,為什麼還是隻能得到這樣淒冷的結局?

蕭元啟想不明白。

無論再怎麼努力地想,他就是想不明白。

高燭爇盡,焰芯在堆疊的燭淚間閃跳了數下,漸低漸熄。隨著最後一點光亮熄滅,蕭元啟的眸中也隻剩下了一抹決絕的陰冷。他扯過榻上的錦被蓋住了荀安如的屍身,起身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正陽宮。

三日將滿又如何?大軍攻城又如何?蕭元時的咽喉還捏在他的手中,總有一天他會東山再起,他會讓所有人都拜伏在腳下,從此不敢離去,不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