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時筆直地走到大殿正中,麵無表情地問道:“恭喜他什麼?”
“我替他除掉了荀白水,除掉了宮裏的太後,如今自己又一敗塗地。算起來,長林王在朝中已無對手,那他和至尊寶座之間,似乎也就沒有什麼障礙了吧?”
這句話充滿了難以言述的惡意,蕭元時的麵上終於露出怒氣,猛地前衝一步,抬手指向他,“長林王府如果真的有心,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起,金陵朝局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朕也許遠不如先帝睿智,但什麼是真心,什麼是挑撥,你以為朕聽不出來嗎?”
麵對少年君王尖銳的怒意,蕭元啟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他扶案大笑了一陣,俯身拿起旁邊的佩劍,抽出半截劍鋒,伸指微彈,“我知道自己身犯淩遲大罪,已是無路可逃。看在先祖血脈的份上,看在你我也曾經算是朋友的份上,請問長林王……能否單獨與我一戰?”
同荀飛盞的反應幾乎一樣,蕭平旌也沒把這個末路之人的挑戰放在眼裏,隻是因為小皇帝在場而更顯謹慎,先低聲向他請旨:“逆賊將死,不過是這點心願,微臣有心成全他,還望陛下允準。”
他既然同意應戰,蕭元時也不好反對,隻得點了點頭,由嶽銀川和東青護衛著退至殿角。
武者之間,單打獨鬥的挑戰極少會被人拒絕,蕭元啟對這一點早有把握,出言問過之後便閉目調息,直到下方傳來一個“請”字,方睜開雙眸,自禦階之上躍身而起。
兩劍相擊,寒光縱橫。這場戰局一開始竟是以硬碰硬,打得不相上下,令觀戰的嶽銀川和東青大感意外,急忙護著蕭元時退到更邊角的地方,並肩擋在身前。
至猛至烈終難持久,數十招後,蕭元啟的內息開始不穩,漸落下風,數次格擋皆顯勉強,步法開始淩亂,蕭平旌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武功竟如此之強,最初的驚訝之後便被激起了好奇之心,有意研究他的劍法,反倒控製自己收了些力,有意延長戰局。蕭元啟很快察覺到了這一點,麵上露出羞惱之意,突然間大喝一聲,淩空躍下,以劍為刀當空劈下。
蕭平旌聲色未動,劍尖以奇詭的角度輕挑,貼住擊下的鋒刃順滑而上,擊中劍柄護手,將對方的右臂震開,趁著空隙一掌擊出,正中他的前胸。
有了當年墨淄侯的嚴苛打磨,蕭元啟的耐受之力遠超旁人,身體在被擊中的刹那間縮胸後墜,穩住了丹田,反借掌擊之勢頓地反彈,手中長劍飛旋擲出,就如同他與荀飛盞交手時一樣,幻出了一實五虛的六道劍影。
這招金烏水月令蕭平旌也吃了一驚,急速應變,劍尖連續挑破兩道幻影,卻未能擋住真實的劍鋒破空而來,越過封擋,直衝他的咽喉。
觀戰的三人嚇得僵住,東青驚呼一聲猛撲向前。
眼見劍鋒襲來避無可避,蕭平旌突然抬起左腕擋在喉間,叮當一聲脆響,空中來劍被猛地彈開,對麵的蕭元啟正好追劍而來,劍柄錯位脫手,又收勢不及,隻得雙掌擊出。他的內力根基到底還是遜了一籌,掌心正麵相接,立時被震得門戶大開。蕭平旌猱身而上,反手將劍柄重重擊在他胸前,隻聽得一聲骨裂,蕭元啟的身體被擊飛了數尺之遠,還未砸地,一口鮮血便已噴出。
東青此時方才撲到了主將身邊,握著他的手臂全身顫抖。蕭元時也甩開嶽銀川的手急奔過來,連聲問道:“怎麼樣?沒傷著吧?”
蕭平旌深深吸了口氣,抬起自己的左腕。隻見腕間銀環焰紋之間,一點劍痕深凹,幾乎快要刺透環麵,心頭不禁暗暗道了聲僥幸,微有餘顫。
“看起來我學得還是不夠到家,”蕭元啟從地上半撐起身,又吐了口血,“不過好歹也值得試一下,萬一有這個運氣得手了呢?”
蕭平旌雙眉深鎖,仿佛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我雖知你勾連東海,但卻沒有想到你和虞天來之間的關係竟會如此緊密……難道你已經忘了,他可是你的殺母仇人啊。”
“殺母之仇我當然不會忘記,隻可惜上天跟我作對,沒有讓我一步步走下去,走到報仇的那一天……”蕭元啟伏靠著金階笑了一陣,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但是不要緊,東海已是大梁的死敵,你們這些人……你們終有一天會替我母親報這個仇的。我說的可對,陛下?”
蕭元時胸中一陣怒氣翻騰,冷肅地答道:“淮東三州必會收複,虞天來也一定會償還他欠我大梁子民的血債。但這是朝廷之責,不是與你母親報仇。”
“無所謂你怎麼說了,”蕭元啟的眸色越發平靜,倒像是終於丟下了心頭的重負,“兩國之間必有一戰,我在王府書房的密室中留了本書冊,凡我對虞天來所知皆在上麵,就送給長林王吧,當作是回報……回報大伯父當年教導我軍務之恩……”
兩人終究是同族兄弟,蕭平旌此刻並沒有得勝後的喜悅,歎了口氣,轉頭吩咐東青,“將逆首蕭元啟拿下,打上重枷,單獨關押,以待後審。”
東青抱拳正要應諾,蕭元時卻突然發聲,“不。”
眾人齊齊吃了一驚,連蕭平旌都沒聽明白,疑惑地問道:“陛下說什麼?”
蕭元時麵色鐵青,眼底滿是恨意,指著蕭元啟直接向嶽銀川下令,“這個人不配多活一時一刻,無須再審。殺!”
嶽銀川本能地想要轉頭先看看蕭平旌的臉色,但又立即意識到了自己此舉不妥,硬生生中途止住,聽命走到了蕭元啟的身後,拔出佩劍,劍鋒在空中稍停片刻,確認了無人喝阻,這才腕間加力,平平向前刺出。蕭平旌不願細看,早已提前將頭轉向了一邊,但眸色如冰的小皇帝卻紋絲未動,從頭到尾目不斜視。
暗紅的血流自唇角湧出,瞳孔漸漸散開。僵直跪立的蕭元啟吐出喉間僅餘的一口氣,輕聲問道:“你能信他到永遠嗎……能嗎……”
他最後的話語輕若遊絲,低沉宛如歎息和呢喃,嶽銀川不敢肯定隻有自己聽見,但卻希望隻有自己聽見。
因為聰慧如他,自然知道這是一個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浩浩世間,芸芸眾生,沒有人能穿透時光的霧障,提前看到未來的結局。
越是追尋,越易迷失。
命運中唯一可以真切把握的部分,永遠隻有當時當下,每一個人內心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