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困獸猶鬥(2 / 3)

“當然有人在乎!至少我還在乎!”

狄明怒吼了一聲,隻覺遍體生寒,心涼如雪。

天空中不知不覺開始飄落小雨,後方衝殺聲起,血腥氣愈來愈濃,裹著雨絲潮意,持久不散。何成倉皇退了進來,高聲叫道:“王爺,守不住……承乾門根本守不住啊!”

蕭元啟漠然地挑了挑眉,既不回應他,也不再理會狄明,手拖長劍,轉身向宮內走去。何成無所適從,猶豫了一下跟在後麵。狄明則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呆站在原地。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在轉瞬之間,承乾宮門被轟然撞開,潮水般的勤王兵士湧了進來,有些前去追擊敗退的散兵,有些手執長槍圍向了狄明。

層層槍刃逼近眼前,他仰首深吸了最後一口血腥的空氣,足下突然用力,躍至半空揮劍劈下,卻又在眾兵士長槍刺出的同時,主動鬆開了手指,讓自己的身體與劍鋒一起,重重墜落。

四月二十,午時一刻。

宮城叛軍或誅或降,各殿各苑皆已肅清,大戰終至尾聲。

蕭元啟形單影隻,邁步走上朝陽殿前高高的長階。與一個月前的兵變不同,羽林守衛們並沒有逐殿血戰,抵抗到最後。所以大殿外空曠的庭院中隻有潮冷的雨水流淌,未見半分血色。

推開殿門,依然是巍巍明堂。金階之上的禦座空空蕩蕩,座上龍首須目肅然,俯視下方。

陰雨天氣長殿無燈,光線略顯昏晦。蕭元啟將長劍倚龍案而放,整理衣冠坐了下來,仰頭望向殿頂描金雕花的宮梁。

廊外似有兵士整齊跑動的聲響,他默默計算著步數,等待閉掩的殿門被人粗暴地撞開。

但是一切卻很寧靜。

兩扇正門徐徐開啟的時候,隻有細微的吱呀聲響起,輕緩而又從容。一條身影逆光站立,看不清眉目,也無須看清,因為蕭元啟知道那個人是誰。

“長林王爺沒有立下誅殺之令,反而親自過來,想必是還有話要問我吧?”

蕭平旌獨自一人邁過殿檻,緩步走到金階之前,眸色中既有傷感,也有疑惑,“我總歸要聽一下你的說法。因為我自己實在想不明白,不過是短短數年,勾連外邦、出賣軍情、刺殺朝臣、舉兵謀逆……你究竟是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在你離京後才變成這樣的嗎?”蕭元啟挑了挑眉,在唇邊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你想不明白,隻是因為你從來都不在乎吧?無論是宗室還是朝堂,無論是大梁還是東海,你們要麼對我不屑一顧,要麼就拿我當作棋子。這浩浩天下,如果沒有走到頂端,又何嚐會有人真正關注我?”

蕭平旌眉心擰起,失望地搖了搖頭,“這些居然就是你的理由?無關你自己的權欲、貪婪和野心,全部都是他人之責嗎?蕭元啟,你抱怨世間冷漠人情淡薄,可反之你對待這世間,到底又有幾分真心?”

蕭元啟麵上並無一絲悔意,手扶龍案站了起來,“自古成王敗寇,你贏了,自然能站在這裏振振有詞地教訓我,可是如果沒有你橫插一手,如果我得了江山開創大梁盛世繁華,百年定論又有誰能說是我錯了?”

蕭平旌輕歎一聲:“原來你覺得自己會是一個更好的皇帝……”

朝陽殿外,雨絲輕薄如霧。蕭元時身穿一襲玄底繡金的衣袍,未戴頭冠,怔怔在站在長階之下。

聞訊而來的嶽銀川匆匆趕到,與旁邊撐打雨具的東青交換了一個眼神,心裏大致明白攔阻不住,忙上前行禮,低低地叫了一聲:”陛下……”

蕭元時轉頭看見是他,關切地問道:“……聽說嶽卿最先入宮,你可有見到元嘉和元佑?”

嶽銀川抱拳答道:“請陛下放心,兩位小殿下還算安好,隻是受到了驚嚇,有些輕傷,已接入內苑安置休息。”

蕭元時微微吐了口氣,垂首默然片刻,終於鼓足勇氣,向前邁出了第一步。

四周清寂,細雨如針。長階頂端的殿門大大開敞,蕭元啟的聲音經過空曠殿堂的回蕩,傳到耳中時格外清晰尖銳,既帶來了不可避免的刺痛,又促使他的腳步邁得更快。

不過是些逆耳之言,早已聽得夠多,不怕再聽。

“你說的沒錯,我不甘心,不服氣!那個蕭元時……他除了會投胎以外,論資質論才幹哪一點能比我強?自小嬌寵,性情優柔,識人不明,毫無決斷,聽政了這些年,朝務軍務他有過什麼長進?平心而論,麵對這樣一個平庸之君,難道你長林府當年……就真的沒有失望過嗎?”

蕭平旌背對殿門而立,無法看到他麵對這句質問時的表情,隻能聽出他語氣安寧,“陛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他的將來不是你現在就能看到的。”

長林府當年究竟失望過沒有,其實這個問題蕭元時也曾默默想過,但是到了今時今日,經過眼前這些血雨腥風,問題的答案似乎已經不再重要,絲毫不值得再繼續糾結。

蕭元啟冷笑了數聲,也沒有再接著追問,“好吧,就算你說得對,蕭元時的將來會變成怎樣我看不到,可是長林王,你就敢說自己一定比我看得長遠嗎?此刻你拚力保他,並非堅信他是一代英主,而隻是因為他生為嫡長,承襲皇位,占著大義名分而已!自古江山有能者據之,我如果有執掌天下的機會,誰能斷言我一定不如那個黃口小兒?”

“你能問出這樣一句話,可見並沒有明白自己究竟輸在了哪裏。”蕭平旌搖了搖頭,語調既悲涼又憤怒,“沒錯,陛下的將來尚是未知之數,但是蕭元啟,你是個什麼樣子早就清清楚楚。東境十州沃野城池,被你變成一片戰火焦土,數十萬軍民的屍骨,在你眼中不過就是進階之途。而你居然還敢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執掌天下的資格?你若心無家國之念,不愛惜江山百姓,那麼天下於你,到底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蕭元啟咬唇不答,突然間將發紅的眼眸轉向殿門外,抬手用力在龍案上拍打了數下,“陛下來得這麼恰到好處,實在讓人高興。您看,我與長林王聊得投契,正想要好好恭喜一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