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緣於韓少功先生的一篇小說。裏麵談到兩種死法,一種是“濕牛皮”法,一種是“好快刀”法。在西藏,有種刑法,把人裹進濕牛皮裏綁緊了在豔陽下爆曬,裏麵的人可以感覺到牛皮一點點入侵,直到最後欠進肌膚,將人活活勒死。而聊齋裏有個故事,說的是劊子手下刀如電閃,頭蹦出去幾米開外,犯人還口中連呼:“好快刀!”
元旦剛過,母親去家鄉看望94歲的外婆,回來後憂傷地告訴我:“外婆看樣子怕是熬不過這個年關了,骨瘦如柴,象點盡的蠟燭,又象澆過水的灶頭,看著真受罪。”外婆已經進入了牛皮收緊的階段,首先是活在混沌的世界裏,聽不見也看不見,吃飯或睡覺都沒有概念。餓了使勁吃,困了一睡24小時。以前還自言自語,現在已經完全閉口不言,活在與世隔絕的黑暗寂靜中,這是一種精神壓迫,造成她終日恐懼,一旦有人經過,便很警惕地以為是來謀害她的,而夜裏,她總是用讓人難以相信的超人力量將一張鐵床拖到門後抵住,避免牛頭馬麵來帶她走。“不要殺我!”她這樣企求著身邊的子女。子女的安慰,她是聽不見的。“媽媽。”有一天,垂老的外婆這樣摟著舅媽喚她。在她的印象裏,她已經回到童年,需要母親的庇佑。糊塗的時候,外婆會大叫“救命!”,而清醒的時候,她會說:“我的痛苦是死不掉。活得太老。”
以前那個麻利清爽溫柔的外婆,現在變得糊塗,無法控製大小便,半夜裏會象嬰孩般放聲哭泣。
我的心刀絞一樣痛。曾經希望外婆長命百歲,甚至萬壽無疆。現在,我開始勸說自己,也許,如今外婆的離去,對她,亦或是對周圍心痛她的人,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人的生命,與長短相比,更重要的是質量,活著,要有個尊嚴。在世一天,如果快樂一天,享受著生活一天,讚美這世界一天,眷戀著色彩一天,就是幸福的一天。而活著,如果僅僅是為了呼吸,為了等待死神的召喚,並時刻顫栗,感覺走在地雷陣的中央,不知道哪一步會引發炸彈,那麼,還不如好快刀的爽利。
與外婆相比,奶奶的辭世是一種幸福。下午走在院子裏,突然身體一歪,腦血管象脫了閘的水龍頭一樣裂開,不到24小時就過去了。人在那以後一直是昏迷的,沒有痛苦。因為年紀還輕,並沒有預感到死亡的逼近,直到最後一刻都是快樂的,因為她臨出門前說的一句話是:“我去串門兒。”
我揣度宋慶齡106歲的寂寞。在90以後的歲月裏,看身邊的至親一個一個離去,那些自己曾經愛過的,擁抱過的,寄與希望的人們或倉促或微笑著告別,自己心中的故事,和陳年的往事竟無知音傾聽,每天關起房門,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畫麵都是曾經的音容笑貌,於是暗自隻能歎氣,在另一個世界裏,那些相熟的人們還可以在一起打打麻將,聽聽戲,說一些相互懂的話,或是歌舞升平,獨留著自己,每天惴惴不安地等待,並在兩個世界中間的楚合漢界掙紮,我該呆在哪邊?這是怎樣的無奈?也許,最後的日子裏,她的心,向死更為迫切,盡管她說:“上帝讓我活著,我不敢輕易去死,上帝讓我去死,我決不苟且地活著。”
國外有部電影名字叫做“兩百年的人”,說的是一部機器人,如何在經曆了兩百年的生離死別後,最終要求法官宣判他已經成為一個人而非機器。人的定義為最終的死亡,而他微笑著選擇死亡,放棄了作為機器的永生。
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告訴自己,如果,在最近,聽說我的外婆要象天使一般飛入天堂的時候,我應該含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