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式部(生卒年未詳,推定九七六或九七九年生)。“伏地”,言其悲傷之狀。“伏地哭”,即團縮哭泣,不可仰視。遙想當年為我梳理鬢發的那個人兒,到哪兒去了?一千年前的一首和歌,如今讀起來,仍能立即感到女子熱烈的情懷,傳達出女子官能的溫潤。這是一首官能性的歌。
朝寢發蓬亂,我自懶梳妝,絲絲觸素腕,纏綿情意長。
《萬葉集》(成書於八世紀)中的這首歌,同和泉式部的歌相比較,雖然寫的都是女人的頭發觸及男人的腕子,或男人的肌膚之上,但感覺到的是樸素的萬葉之女的楚楚可憐與純真,而不像和泉式部那樣散發著官能的馨香。當今的人如是說。
另外,藤原定家(一一六二—一二四一)的歌:
我為卿梳妝,根根青絲長,鬢雲伏地飄,麵影立身旁。
正如和泉式部研究家青木生子指出的那樣,定家寫這首歌時,頭腦裏定是有著和泉式部那首黑發的歌吧?與和泉式部女性的歌相對應,定家從男人方麵發出歌唱。而且,青木從定家的歌中讀出了一個“甚至連黑發那種寒涼的感觸都生動體現出來的妖豔的感覺世界”。我的理解還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我對這類優秀的和歌還不甚明白。我難以進入定家的秀作之中。當然,哪怕隻有一人覺得這首歌很優秀,我都不能隨便忽略而輕視之。藝術作品經常有這種情況,隻要一人發現其中之美並且有所感悟,那麼不久就會通達萬人。
然而,青木生子認為定家的歌依舊沒有失去和泉式部歌中那種“戀愛的活生生呼吸般的感動”。我也這麼認為。和泉式部同《源氏物語》的紫式部以及《枕草子》的清少納言並列而被稱為“王朝三才女”,因為有這首歌,便以《拾遺和歌集》(一〇〇五左右)為起始,以《後拾遺和歌集》(一〇七五)為主,再加上《金葉和歌集》(一一二七)、《詞花和歌集》(一一四四)、《千載和歌集》(一一八七左右)、《新古今和歌集》(一二〇五)等敕撰和歌集,作為女子,采集了數量眾多的和歌共二百四十七首,自古以來當數王朝第一女歌人,其地位不可動搖。
往昔曆來稱作王朝的是,自一〇〇五年左右成書的《拾遺和歌集》至一二〇五年的《新古今和歌集》之奏覽為止,其間流逝二百年歲月,也就是兩個世紀。十一世紀和現在的二十世紀,時光流轉的速度完全不同,我們現代文學的作品,自今二百年之後又將如何呢?現代能寫出多少部到那時依然能傳達出“活生生呼吸般的感動”的作品呢?我認為藝術作品未必永遠不朽才算好,例如,像時事政治一般鮮活的作品,隻對當時當年起作用,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再說,永遠不朽的藝術,也可看作臨時的形態。而且,在這個世界沒有不滅的東西。
我心中有著這樣的想法,永遠不朽的即空、虛,還有否定之肯定,這些姑且不論,藝術應該保有永遠不朽的靈魂。我自少年時代起,多少研讀了一些日本的古典文學,雖然隻是瀏覽,盡管年輕時代,那些東西隻是朦朧地留在頭腦,薄薄地濡染於心頭,當閱讀今天的文學時,總感到千年或千二百年來,日本的古典與傳統回蕩於我們心間。我們大約千年之前的《古今和歌集》《源氏物語》《枕草子》等,以及大約千二百年前《古事記》《萬葉集》等,這些不遜於今日或者比今日更為優秀的文學——詩歌和散文,我們保有這些,這時的我們無論在現代文學的創作與鑒賞上,無疑會得到表象上的促進力和內裏的推動力。熟知日本的古典和傳統,然後在此基礎上,也可以加以否定和排除,也可以不很了解或近於漠不關心。
自《拾遺和歌集》至《新古今和歌集》的二百年間,政治有了重大的移轉,公家政治的平安時代,變成武家政治的鐮倉時代。《拾遺和歌集》成書的年份似乎不很明確,大體上是一條天皇(九八〇—一〇一一)在位、藤原道長(九六六—一〇二七)的“榮華”時代,也是《枕草子》《源氏物語》《紫式部日記》《和泉式部日記》等百花盛開的時代。而且,和泉式部與紫式部、赤染衛門和伊勢大輔等一起,侍奉一條天皇的東宮、道長的女兒彰子,可以說她們是共同生活的夥伴。不論是《紫式部日記》,還是赤染衛門的《榮花物語》,都寫到了和泉式部。
她和伊藤大輔的贈答歌:
相思思人人更思,思來思去思無已。——和泉式部
我不思君君思我,君不思我我思君。——伊藤大輔
這樣的贈答歌,等於親密的語言遊戲。她和侍奉同一位一條天皇的皇後定子的清少納言也有贈答歌。
平安王朝的和文文學,在道長之前,就有了《竹取物語》《伊勢物語》、紀貫之(八七二左右—九四五)的《土佐日記》(九三五)、藤原道綱之母的《蜻蛉日記》(有九五四—九七四的記事)及《宇津保物語》《落窪物語》。歌人有在原業平(八二五—八八〇)以及小野小町等。歌集有《古今和歌集》(九〇五)等。這些皆早於道長時代而引導道長時代。盡管如此,道長時代卻達到了令人驚奇的爛熟的頂峰。而且,這在日本文學史上,都是前後所沒有的女流的繁榮時期。以後的鐮倉、室町、江戶時代,女流文學的潮流也未斷絕。但是,我以為,如果舉出繼道長時代之後女性文學的盛時,那就是我們所處的現代。
道長時代女流文學之卓越是有原因的。今日女流文學的繁多也有其自身的原因。明治時代(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寫作小說的樋口一葉(一八七二—一八九六)、創作和歌的與謝野晶子(一八七八—一九四二)等人,就像平安時代的先驅者和開拓者小野小町。一葉隻活了二十四歲,芳年早逝。晶子養了十多個孩子,相當長壽,起初,她在文學方麵將《源氏物語》《榮花物語》《紫式部日記》《和泉式部日記》翻譯成現代日語,完成許多煩勞的事業。緊接著,她又進行《源氏物語》以及平安朝文學的研究和論述,亦不乏卓見,她還寫了和泉式部的傳記,晶子對和泉式部抱有親愛之情。
在古典文學方麵,晶子尤其尊重平安王朝的文學,而對於奈良朝的《萬葉集》、江戶元祿(一六八八—一七〇四)的文學似乎不太推崇。這也是有道理的。《源氏物語》的集大成王朝之美,後來形成美的潮流。我在年輕的時候曾經說過,《源氏物語》滅了藤原氏,滅了平家,滅了北條氏,滅了足利氏,滅了德川氏。這話似乎相當粗暴,但並非完全沒有根據。如果說《源氏物語》因過於爛熟的宮廷生活而必然招致衰亡,那麼“爛熟”這個詞兒,已經包含具有衰亡的征兆這層意思。因爛熟之極而走向衰退,可以說,一種文化發展到極點就要走下坡路,不,看起來是繼續向上,但實際上已經下滑,《源氏物語》就產生於這種危險的時代。縱觀古今東西,幾乎所有藝術的巔峰之作,都出現於此種危險的時代。這是藝術的宿命,也是文化的宿命。
“沙羅雙樹的花色,顯示了盛者必衰之理。豪奢的人不會長久,一如春宵之夢。威猛之人終必敗亡,一如風前塵土揚。”這是《平家物語》(成書於十三世紀初)的開頭一段。這不僅是佛教的無常觀,也不僅是日式的虛無觀。一種文化,一種文化中的藝術,其極盛之時也不會持續一百年或二百年。盛極必衰。紫式部、清少納言、和泉式部的道長的時代也很短,井原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的元祿時代也很短。文化爛熟,必然衰敗,一旦向頹廢而衰落,藝術一味隨之衰落而失去生命力。
日本,今天已是明治百年、戰敗二十五周年,說成是“昭和元祿”,自然是基於國際的發展與繁榮,隨之而來,文化也將變得豐富多彩、熱烈和繁榮起來。但是,今天果真是藝術文化的興隆時期嗎?如今自己廁身其中,很難看得明白,或者說不可能。隻能指望將來曆史的判斷。我曾聽到一位目前還健在的某大畫家說過這樣的話:希望自己的葬禮在自己死後十年之後舉辦。自己死後十年,繪畫的價值和評價大體也會穩定下來,十年之後舉辦葬禮,參加者大都是認同和熱愛自己的人。他的話一直保留在我的心裏。死後僅僅十年,其作品真正還活著的藝術家,實際上也不會太多。但那是藝術家作為個人的事,而實際上似乎並非個人的事。就是說,藝術家生活的國家、藝術家生活的時代,便是藝術家不可逃脫的命運。
十一世紀初假若不是日本的道長時代,就不可能產生紫式部。十七世紀過半,假若不是日本的元祿時代,也不可能產生芭蕉。我總是想,紫式部之前或之後,在文學素質與才能方麵,不見得沒有同紫式部不相上下的日本人,但因為他們未能生活在紫式部的時代,所以寫不出和《源氏物語》媲美的小說來。還有,紫式部時代宮廷的男人並不比宮廷的女人更差,隻是因為男人們不大情願運用和文體或日語的散文體寫作。紀貫之的《土佐日記》開頭有一句奇怪的話:“女人們也想像男人那樣寫日記。”因為當時的男人們都習慣於用漢語寫日記。而且,紀貫之之所以托女人之筆撰寫用假名書寫的和文體日記,有人說是因為他是當時的大歌人,為了同唐風的漢詩、漢文相抗衡,以圖振興國風的和歌、和文;也有人說,他是借此抒發失去女兒的悲歎與緬懷之情。眾說紛紜。但《土佐日記》作為文學作品之所以優秀,自然是因為運用和文體和日本文體所作成的緣故。《古今和歌集》裏有真名序和假名序,就是說有漢文體與和文體兩種序文。假名序文是紀貫之寫的,因為是和歌集,故以刊出和、漢兩種序文。然而,和文體序雖然基於漢文體序,但凡帶有國風的寫作方法的地方,較之漢文序優秀,這就傳達了國風潮流高漲的趨勢,給後世以巨大影響。由此使人認識到,此種敕撰和歌集,正是不久到來的和文繁榮時代的先驅之作。平安王朝的男人們,並不遜於宮廷文學的女人們,甚至可以說他們很卓越,他們的創作可以超越女人們,這在今天一目了然,比如說書道。平安王朝男性的書法流傳相當多,有時在茶室裏就能看到掛在壁龕內的珍貴的和歌斷片。
被稱為“三筆”的嵯峨天皇、橘逸勢和空海弘法大師,還有稱為“三跡”的小野道風、藤原佐理和藤原行成等,皆為平安王朝的善書者。而且,日本古今,沒有出現過超越這些人的書道家。但是,與平安王朝開始時的“三筆”相比較,接近於王朝文學極盛時期的“三跡”之書,一變成為明顯的和風與日本風格。紀貫之、藤原公任等,也是善書者,其筆跡多有流傳。連綿體的假名書寫,可以稱之為日本美的極限,出現了眾多這樣的善書家。平安王朝出現了易於表達日本語發音的假名,或者說假名體已經定型,並且使得和文文學走向極盛,同時也使得假名書道走向極盛。然而,文學方麵,女性多有優秀之作,但值得一觀的女性書道作品卻不見流傳下來。雖有稱為紫式部之筆的和歌斷片,但總覺得有些可疑。抑或正因為沒有平安王朝女流之書,才會姑且保留紫式部之書吧。
平安王朝姑且不論,緊接著奈良朝,隨著中國文化的進入,開始模仿唐朝文化。正如明治百年後的今日日本文化,借助於西方文化一樣,平安王朝的文化,也借助於中國唐朝文化。不過,這裏值得考慮的是,平安王朝的文化是如何移入或如何模仿中國文化的。我因為關於中國文化的知識太貧乏,隻能有賴於學者和研究家的見解,但是,即便基於我的直接的感觸,對於中國的莊嚴、偉大的文化,是真正日本式地吸收、移入了嗎?是真正日本式地模擬、仿製了嗎?對此,我抱有極大的懷疑。從一開始就加以日本風格地吸入,就是說按照日本之喜好而學習,不久就將變得日本化起來。看看平安王朝的美術,就會很快明白,建築、雕刻、工藝、繪畫,盡皆如此。例如書道,那些三筆之書,雖然不及中國大書家,但已經創造出日本式的美感來了,這是確定無疑的。到了連綿體假名書寫形式之盛行時期,所表達的日本之美已為古今東西無可類比。
平安王朝的假名書體,優雅典麗,纖細至極,但不可忽視那種流動的文字線條中所蘊含的崇高的品格和蒼勁的力量。隨著時代的推移,或出現形態走樣之癖而品格低下,或固守於窠臼,綿軟無力。平安王朝之後,也有禪僧等寫的精神崇高的書,但是,日本風格的書體之美,大致於千年之間,終未能趕上平安王朝時代。我每有機會,閱讀平安王朝的文學,也曾這樣想過,也想過女子的頭發。日本女人的頭發既黑且長又豐盛,但女人頭發最長者,當是平安王朝宮廷的女子。
因此,想一想平安王朝對中國文化的移入與模仿,僅次於“明治百年”對西方文化的移入與模仿。不,正相反,我們反思今日對西方文化的接受,再看看過去對中國文化的接受,由於時代顯著不同,也許不足以用來參考。也有可以參考的。西方莊嚴而偉大的文化,尤其是精神方麵,“明治百年”真正移入,真正模仿了嗎?這個問題不是依舊大可懷疑嗎?從一開始就進行日本風格的吸收,按照日本風格的愛好而學習了嗎?我想強調的是,吸收也好,學習也好,實際上,有些方麵都未能徹底做到。
不過,西方一部分的確加以日本化了。例如,觀看現存的西方前輩名家的繪畫,雖說是西洋畫,但卻使人聯想到日本文人的畫風。還有,關於西方自然主義文學的影響,在日本,有田山花袋(一八七一一九三〇)、島崎藤村(一八七二—一九四三)、德田秋聲(一八七一—一九四三)的作品。日本是翻譯大國,西方新文學,及早被介紹過來,可以說,如今仍然活躍的文學家們,是同西方文學一起一步步走過來的。然而在外國人眼裏,或許是日本式的,再過些時候,這類西方風格的文學,也就成為日本風格的了。明治、大正,還有戰前的文學,今日回頭看看,明顯就是這樣。這或許就是日本人的命運吧。這個民族的命運不在世界別處,它同日本的創造有何聯係,這就是我們重大的問題。
大約千年前的往昔,日本民族按照自我需要吸收、消化中國唐朝文化,由此產生了平安王朝之美。“明治百年”,吸收西洋文化的日本人,果真產生出可以同平安王朝相比較的美了嗎?縱令不是王朝,即便像鐮倉時代的文化、江戶時代的文化,總之,這些世界上獨特的文化,究竟產生過沒有呢?因為在過去的時代曾創造出日本獨特的文化,在民族力量絕沒有衰敗的今日,我在想,能否為世界文化貢獻日本的新的創造呢?也許正在創造著什麼,我因為廁身於這個時代之中,不容易鬧明白。不,或者這是今後的事。即使稍稍晚於經濟與生產的隆盛,文化的隆盛終將會到來的。
明治是明顯勃興的時代。“明治百年”的今日,究竟是勃興的時代,還是正在步入爛熟的時代,同樣因為自己身處其中,很難做出判斷;但我覺得似乎是個未熟的時代,既沒有充分吸收西洋文化,也沒有經過消化而變成日本風格。平安王朝,自從八九四年廢止遣唐使約過百年之後,迎來道長時代。江戶時期,一六三九年實行鎖國五十年之後,迎來元祿時代。由於斷絕了同外國的交通,確實使得文化實現了純粹的日本風格,但不光是這個原因,道長和元祿是爛熟時期。時至今日,當然不會夢想實現什麼鎖國,但與海外諸國的文化交流逐漸繁榮的時侯,宛若世界博覽會一般存在,必須樹立自己本國的文化,並且,必須懷著創造世界文化的目的而創造民族文化,同樣也懷著創造民族文化的目的而創造世界文化。
或許,這就好比跨越文化交通的地獄,將今日同往昔相對比,我有時會突發這樣的奇想,例如,十一世紀開頭的紫式部、清少納言與和泉式部,她們和十七世紀後半的鬆尾芭蕉所學習和推崇的古典,都是共通的,其數量很少。不僅是日本的古典,中國的古典也是如此。十三世紀的藤原定家、十五世紀的世阿彌和宗祇也都一樣。自平安至江戶的古典世界,相同的古典相互交流,相互呼應和相互組合。這是日本文學傳統的脈絡。這些皆因明治西方文學的移入而被分流,別的血脈混合進來,因而遭遇巨大的變革。但是隨著時光的推移,我依舊感到古典的傳統繼續流通。
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