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2 / 3)

倘若我對音樂稍有親近,海水浴場的流行歌表演盡管在夢中出現,也不會因之而心情愉悅起來。我不懂音樂。我活到這麼大年紀,應該考慮一下是否要在不懂音樂之美中度過一生了。我也曾想過,為了通曉音樂,付出再大的犧牲都可以。這話有點太過分了,不過,我痛感單憑趣味和愛好品嚐的美是有限的,接觸一種美是命運的邂逅,短暫的一生所懂得的美也是極微量的。我也時常思忖,一個藝術家一生創造的美能達到何種限度呢?

例如,畫商拿來一幅畫,我要是感到同它有緣,那是幸福。但是,我無法深刻理解那幅畫的美,也是挺尷尬的事。而且,也要為這幅畫考慮,能否遇到這樣一位內行的人,他能將這幅畫所具有的美,毫無保留地全部汲取?這樣一想,就會陷入一種無憑無據的迷惘之中。

當然,高價的名畫是不會送到我們這裏來的;而且,我也不會巧遇為我所會心的畫。但在自家所看到的繪畫,隻有浦上玉堂以及思琴等留在心中。兩幅都是小品,但很不容易買到。

我也不懂美術,一如我不懂音樂。我並不認為我沒有理解美術的素質和能力,我隻想強調我未能看到更多好的東西和恥於教養不足。我很久以前就發覺自己這種始終不以為意的愚執了。

縱然我沒有掌握姊妹藝術,其實我的職業領域文學情況也與之近似。我自己既熟悉又安心操持的就是寫小說這一行。即便小說,因不同於時代和民族,理解得也不充分。至於詩歌,就是對同一時代一國之內的知己密友的作品,也很難準確把握,所以我從未寫過評論詩歌的文章。如此回顧起來,小說就看得很遠很透嗎?這也是個疑問。所謂普遍觀察,任何人都做不到。論其小說,隻能說我的眼光既不廣也不深。

年近半百,如此的慨歎,伴隨我的隻是冷酷的恐怖。

當然,這不是現在才開始的慨歎。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缺陷,同時也找到了遁詞。就是說,自己因為熟悉藝術這一行,不很清楚的事也自然會弄個明白。倘若觀察同藝術無關的自然、人生,不明白也就隻好不明白了。於是,我稍稍懂得了對事物弄不明白那也是一種幸福。

這種遁詞當然是幼稚的,不辨是非。這種說法倘若用在那些強調越明白就越不明白的人身上,或許還有某些意義,但對於徘徊於懵懂之前、手足無措的我來說,隻能是遁詞。我雖然於不懂藝術的事物中感覺不到幸福,卻可以在不懂自然與人生的事物中感到幸福,這是事實。這種說法固然具有隨意的飛躍,但卻是事實。而且,我作為作家,有時於不安和不足之中,感受到生之安然與滿足。很難說這是喪失意誌的微弱的哀歎。

我一直認為,日本人沒有力量感受真正的悲劇與不幸。戰爭期間,尤其是戰敗之後,這種看法越來越堅定了。沒有感受的力量,也就等於沒有感受的本體。

戰敗後時代的我,隻好回歸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之中。我對戰後的世相、風俗,一概不予置信。我不相信現實中一切東西。

我或許遠遠脫離了現代小說的根底——寫實主義,似乎本來就是如此。最近,我讀罷織田作之助氏的《土曜夫人》,開始校對自己的作品《虹》,我驚歎於相似的地方很多。這不是來自同一悲哀的源流嗎?《土曜夫人》含有一種追逼自我的力量,亂花蔭裏掩藏著作者悲戚的心靈。這種悲戚與我悼念作者之死的悲戚,合流在一起了。

戰爭期間,我坐在來往於東京的電車或燈火管製的寢床上,閱讀《湖月抄本源氏物語》。我忽然想到,在燈光暗淡、晃動不止的電車上,閱讀如此細小的文字,對眼睛十分不利。當時又時時夾雜著對於時勢反抗的諷刺。在橫須賀線戰爭色彩逐漸濃烈的時候,閱讀這種王朝時代的戀愛故事,似乎有點兒滑稽可笑,但沒有一個乘客感覺到我的時代錯誤。我甚至有一種玩笑的想法,途中萬一遇到空襲而受傷,結實的日本紙還能用來包紮傷口呢。

於是,我閱讀這則漫長的故事直至二十二三帖,將近一半時,日本投降了。《源氏》奇妙的閱讀方式,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在電車上,發覺自己時時恍惚陶醉於《源氏》之中,感到非常驚奇。當時,戰爭受害者和疏散者,猶如捆綁在一起的行李,一邊躲避空襲,一邊在焦臭的廢墟上無規則地朝前移動。單是這樣的電車和我如此不協調固然令人驚訝,而千年前的文學和我的協調更加使人不解。

我很早從初中時代就啃讀《源氏》,給了我很大影響。其後,零零星星也讀過,但從未像這一次那般投入,那般親近。也許得力於以往那種使用假名字母的木版本吧,試著同小號鉛字印刷的版本對照著閱讀,確實感到味道不同。當然也有戰爭的因素起作用。

然而,更直接的原因是《源氏》和我同在心靈的激流裏漂蕩,在那種環境裏忘掉了一切。我回溯日本,也警覺自身。我在那樣的電車上攤開線裝書這件事,未免有些驕矜和造作。我的那種表現招致了意想不到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