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接到不少生活於異境的軍人的慰問信,其中也有素昧平生之士。行文大體相同,他們偶然讀了我的作品,為鄉愁所惱,向我表達謝意和好感來了。據說我的作品使他們想起了日本。這些鄉愁,我在《源氏物語》中也感覺到了。
有時,我甚至這樣想過,是《源氏物語》滅了藤原氏,也滅了平氏、北條氏、足利氏和德川氏。至少可以說,上述諸氏的滅亡同這則故事並非無緣。
如今將話題岔開,這次戰爭期間和失敗之後,心靈的流水中蘊蓄著《源氏物語》般的哀傷的日本人絕不在少數。
《土曜夫人》的悲戚,《源氏物語》的哀傷,此種悲戚和哀傷之中,日本風格的慰藉與救贖獲得緩解,其悲戚與哀傷的真實麵目,不可與西洋風格赤裸裸相對峙。我既未曾經曆過西洋式的悲痛與苦惱,也不曾在日本見到過西洋式的虛無與頹廢。
浦上玉堂與思琴的小品之所以能留在我心中,仍然是因為具有這種悲傷的調子。
玉堂的是一幅秋夕的雜木林中群鴉會聚的繪畫。雖然同思琴一樣,也將紅色用於表現悲戚,但色彩淡薄,暗淡,雜木林的紅葉和夕暮天空融合一體,暮色蒼茫,整個畫麵籠罩著悲涼與寂寥。這是日本晚秋真正的寥落之象。雜木林和烏鴉之外,不著一物。眼前一棵大樹,稍稍精心繪之。處處都是尋常樹林的寫生,幾乎沒有南畫之癖,自然之趣滲入觀者之內心。樹林對麵似乎有水的感覺。清澄的秋日,日本溫濕的空氣潤澤著紙麵,那是因為使人聯想到夜露的清泠。這幅畫畫著一個旅人,夕暮黃昏,寂寂獨行於秋日的原野、山端,滿身旅愁。沒有《凍雲篩雪圖》那般冷豔,當然也不見稚弱。如果說《凍雲篩雪圖》表達的是冬日的威嚴,那麼這幅樹林群鴉圖表達的則是秋令的威嚴。盡管秋日繪畫中的哀愁與寂寥多少帶有感傷的調子,而日本的自然確乎如此,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這或許是抱琴浪遊的玉堂晚年之作吧。查了年譜一看,原來是他四十歲左右時的繪畫。四十歲就能畫出這樣的秀作,令我感慨。看起來,依然帶有青春畫作的色調。或許我不懂得畫的緣故。假若我保有這樣的繪畫,於秋夜深沉、工作煩累之餘,拿出來欣賞,我將會悲傷寂寥到無法忍受的地步。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心靈受創、意誌消沉,而隻是從遠方遙望我的命運的河流。(《凍雲篩雪圖》於此文寫作之後進入我手中。實物不像照相那般威嚴。)
思琴畫的是一幅少女的容顏,大小相當於兩隻手掌。那是悲慘、微賤,因哭泣而扭曲的病懨懨的麵孔,看上去那悲哀頗為深沉,充滿濃烈的愛。一張清純而可愛的臉孔曆曆浮現在眼前。
玉堂的畫,我看得不多,思琴的畫,我隻見到這一幅,而且極小,不知是何時所作。但憑這幅小品評論思琴,未免失之武斷,但思琴這幅畫確實是觸發心靈之作,在我看來,這幅畫很好地傳達出思琴的感情,就像以前貧窮時代的畫作,自然有別於玉堂秋林的悲冷。思琴筆下少女的悲憫也格外使我感到親切。
思琴的繪畫,去年十二月似乎在巴黎的畫廊裏陳列過,喚起各方的評論。“麵對思琴的作品,誰也不會冷淡視之。青年畫家們看了他的作品按捺不住激動,這是很自然的事。這幅畫是這種令人無法忍耐的悲壯感的自白,正像它所表達的那樣。雲雲。”(沙魯爾·艾斯提恩努的通信,青柳瑞穗氏譯,《歐羅巴》第二期。)但我認為,那種所謂無法忍耐的悲戚,不是什麼淒然、壯烈。很明顯,思琴並非同號稱藝術血統的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令人肅然起敬的大藝術家一脈相承。我看到許多關於思琴的評論,說他焦躁、狂熱、偏激、野蠻、殘忍、恐怖、神秘、孤獨、苦惱、憂鬱、混亂、腐敗、疾病纏身,等等,這些都是難以避免的誇大的形容詞。麵對這幅繪畫,我感到一切都是虛空。
繪製這幅少女麵顏的思琴,固然心情頹唐,但卻融合於素樸的哀愁之中。雖說屬於末世,但切實的愛憐中蘊含著一絲溫情。寂寞的孤獨談不上異教的神秘,隻能使人感到對肉體的眷戀。一隻眼瞎了,一邊耳朵聾了,鼻子歪了,口角斜了……思琴在那張麵孔上,使用了血色,使得少女留戀地活著。如果像眾多的評論所說的那樣,思琴製作了很多異樣的強烈的繪畫,那麼這張少女的臉,或許就是思琴靈魂素直的滴瀝和可愛的展現。
但是,我並不想將這幅小品買下,不是因為乍一看畫麵齷齪,而是因為我所從事的這種顯眼的工作,這幅畫似乎加入了我悲情的河流。玉堂的秋景和思琴的少女的悲愁,是文學性的、抒情的,但作為繪畫,並不是我最喜歡的。如果能買到西洋畫,我依然想要裸女畫。
玉堂和思琴的作品都在附近的畫商綠蔭亭展出過,我借到家裏來看了。接連邂逅兩幅在心間留下哀愁的繪畫,或許並非偶然。
我始終沒有提及音樂,我太疲倦了。姑且從我為野上彰、藤田圭雄兩位人士的童謠集《雲和鬱金香》撰寫的序文中摘引幾句話,其餘以後再談。
“悲愴的搖籃曲滲入我的靈魂,永恒的兒童歌護衛我的身心。”
日本的軍歌也帶著悲哀的音調。古歌的旋律堆積著哀愁的形骸。新時代詩人的聲音,立即消融於風土的濕氣中了。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