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美(1 / 1)

看了大相撲夏場的千秋樂回來,進入工作室,隨即看到書桌上擺放的希臘陶器和六朝陶俑。最近,從京都帶來一件陶器,同陶俑排列在一起。這兩件陶器,分別是一千五百年以前和兩千年以前的偶人。兩者都是從古墓中發掘的,而且皆屬沒有上彩釉的素燒偶人。希臘的陶俑是左手拿著環的女子,高約二十厘米;六朝那一件是個文官,男性,高約二十五厘米:雙方都是小巧玲瓏的立像。

夜裏,麵前放著這兩件典雅的古代偶人,想起白天現實中看到的相撲力士魁偉的體軀,忽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把陶俑從京都帶來,腦子裏因而浮現出“都踴”女子的姿影。京都的舞妓,東京的相撲力士,今天都在我們之間存在著。“國技”,甚至被說成“國色”。舞妓和力士,其體格也是兩個極端,職業性的裸體及服飾也是兩個極端。力士與舞妓,從常識性的生理和倫理上看,都是病態的、醜惡的;但我們多數人卻對此感到了美,或者出於狂熱,要求保留遺物似的發髻和垂帶。要是沒有這種傳統的發髻和垂帶,會顯得既怪且醜。想想,真是很奇妙。這雖然說的是身體和姿態,但我們的心靈和思想也有不少類似的情況。

體重四十六貫的橫綱東富士,和十點五貫的我這個作家,同時生活在日本,各自為自己的事業而奮進,想想還是蠻有意思的。體會和哀傷都是無限的。此時的我再寫這篇文章時,為了驅趕困倦,用田能村竹田的手製茶碗飲玉露。茶托是中國古代錫製品。煎茶之家華月庵祖傳的茶器。玉露茶和美國咖啡共飲。小茶壺上刻著竹田“竹窗滿月點苦茶”的詩句。茶碗上也寫了什麼。文政八年,竹田四十九歲時製作。不過,我對茶器作者和日本風格玉露茶的製作方法,一向淡漠,隻顧飲茶罷了。戰敗之後喝美國咖啡,想想有點大逆不道,什麼也不想,隻管喝就是了。我繼續遙望桌上一千多年和兩千年前的東西方偶人。

我由羅丹的青銅雕製的手,想到亡友橫光利一君的手;由侍童的能麵想到了橫光君的臉孔。兩者似乎近似。我的這種心理活動說明什麼呢?今天觀看大相撲回來再看古代偶人,又想起力士和舞妓的身姿。其間,我又看了京都舞踴。相撲力士和舞妓的體格與風俗是否反人性,姑且不論,當時我隻是服從傳統習慣而看了。然而,我一旦發現現實存在的兩個極端,就會產生異樣的感覺。古希臘的青銅偶人和古代中國的陶俑,並列於日本我的書桌之上,想想就覺得有些異樣。既是生之歡樂,又是生之恐怖。

但這件青銅雕刻很難認定是兩千年前的希臘姑娘,這件是寫實性的,六朝的陶俑是象征性的。從這兩個小小偶人身上,可以感受到東西方漫長的交流。而今,我隻把這兩件偶人作為現代之物加以諦視。我以為作為當今的東西也很美麗。這樣一來,我的書桌上,我們的美已經活了一兩千年以上,也許還要繼續活上一兩千年吧。相撲和舞妓被扭曲的美,使得我們如此執著和依依難舍,這才是我們的悲哀。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