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惠子小姐的婚禮(3 / 3)

小說家的作風也是如此。假若將人的性格作為定評寫出來,那就是以先入為主的觀點看待人眾。我雖然不曾向那些對自己做出定評的東西發出抗議,但幾乎都是抱著不服氣的態度。恐怕誰都是如此吧。但話又說回來,那些定評也並非全都是錯誤信息;至於有馬小姐的性格之說,也不是無根無據的歪曲。即便如此,人的所有的性格,並不是那麼容易把握住和簡單說明白的。很少有像有馬小姐那樣的女明星,其性格很容易抒寫,其原因在於有馬小姐日常的言動毫無顧忌地表現了自己的性格;在於她從不對自己的性格遮遮掩掩。但是,單憑這些就論斷為有馬小姐性格的全部,那實在是靠不住的。

我不想在這裏談論有馬小姐的性格,有馬小姐訂婚的傳聞倒使我聯想起岸惠子的婚禮,打算在這裏寫一寫。因為碰巧我在巴黎,婚禮上有緣作為新娘子娘家的保證人。新郎相皮君的保證人是喬治·德尤邁爾的公子。岸小姐去法國拍攝《雪國》,出發晚了,是我先去的,會見了相皮君。在外國擔當國際結婚的證婚人(或許不宜叫這名字,近似保證人的意思),一生之中絕無僅有。我一向不擅於記憶,但對這件事不會遺忘。

岸惠子同相皮君結婚以後,曾回過日本兩次,第一次是三年前,第二次是今年。三年前秋天,我患膽結石症,在東大醫院住了好幾個月,沒時間和岸小姐充分會麵。她到醫院探病那天,我向醫院請假,回鐮倉家裏住了一個晚上。胡蘿卜須俱樂部為岸小姐召開送別會,我由醫院前往出席。因為我還在住院,所以想早點兒回去,有馬小姐說要送我到醫院。我說:“那怎麼行,你不能離開這裏。”硬是把她勸止住了。那天我很感奇怪,為何電影女星來得很少,要是有馬再離席而去,會使送別會黯然無光。有馬小姐說過,那天試映會上,自己演出的部分大多給剪掉,她有點兒泄氣,所以在場不在場無所謂。由於我的阻止,她才留下來。

今年秋,岸小姐完成影片《弟弟》的拍攝之後回巴黎,胡蘿卜須為她舉行送別會兼慶祝會,我從紀尾井町的福田家前往出席。五月初,我赴美之前,聽說相皮君繼岸惠子之後來日本拍攝佐爾格事件,當時我想,從美國回來後在日本還能再次見到相皮君。我在巴黎,曾經三次往訪相皮君的公寓住宅,他還請我到西餐館用餐。這回我想趁這次好機會同他在日本見麵,沒料到,八月二十日我從美國回來,相皮君早已返回法國了。

這一次,岸惠子是作為法國籍人接待的。對於她在日本的演出費等,都是按照外籍人員的標準支付的(何況紮伊拉問題剛剛過去)。岸惠子為著相皮君的入境手續過於繁雜而叫苦連天,四處奔走。再說,對於相皮君合作導演的電影,日本方麵似乎反應冷淡。岸惠子為此深感苦惱。不過她還是在《弟弟》的演出中大展實力。這無疑使岸惠子在日本獲得一些慰藉。眾多電影評論家都一致承認她是六十年代演技最為傑出的電影演員。可以說,倔強好勝的岸惠子在日本受盡冷遇之後,凱旋。

我僅僅在胡蘿卜須俱樂部歡送岸惠子的雞尾酒會上見過她一麵,沒有機會和岸惠子長談。會場位於產經會館二樓。我回去時,有馬稻子小姐為我送行。外麵下著雨,夜晚空車很少,有馬小姐站在沛然而降的大雨中,為我捕捉出租車。我過意不去,自己也站到雨中去了。有馬小姐不住勸我說,這樣會感冒的,叫我回到裏麵等著。有馬小姐也是一身晚禮服,這裏始終沒有空車通過。有馬小姐隻好托胡蘿卜須俱樂部給家裏打電話,叫來自己的車子。我經不起雨淋,第二天就因為受涼而臥床不起了。福田家的侍女說,發現我半夜裏到冷水池洗澡的跡象。我吃了安眠藥,懵懵懂懂之中,難免做了糊塗事,到了早晨就全忘記了。

有馬小姐待人親切,頭一回最使我感動的就是為我叫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同有馬小姐在橫須賀線電車上偶然相遇,她過來跟我打招呼,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想到有馬小姐的座席那裏看看,但想到我與她交往還未到如此親近的程度,又沒有共同的話題,坐在那樣的美女身邊,有些難為情。在新橋下車時,有馬小姐來到我這裏,為我拎皮包。我嚇了一跳,因為去寫作,包裏裝滿了書籍和紙類,相當沉重。有馬小姐幫我提到出站口,叫了一輛出租車。我以為她要乘車,誰知她把我的皮包放進車廂,自己立即退了出來。有馬小姐為我做著這一切,絲毫也不顯得是故意做作,而且又是電影明星,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從有馬小姐那裏感到親切的情誼。

我認識岸惠子小姐比認識有馬小姐早得多。初次見麵時,她還不是電影明星,而是一位立誌當作家的少女。胡蘿卜須俱樂部的若槻繁君,以前加入過我們鐮倉文庫編輯部,鐮倉文庫破產後,轉職到《向日葵》雜誌做編輯,和我有過交往。這位若槻君經常向我提起,說他有個親戚,是個想寫小說的姑娘,希望我能見見她。這位少女就是岸惠子。當時她已進入大船電影製片廠,但尚未成名。作為電影演員,岸惠子演過什麼電影,我不十分清楚。不記得那是多少年之前,岸惠子二十歲光景或不到一點兒,跟著若槻君一起來了。當時我正在紀尾井町福田家寫作,眼前的岸惠子新鮮靚麗,天真稚氣。我想,這女孩兒若是寫小說,一定會出現一位美女作家。我隻是和若槻君交談,居然沒有同岸惠子說話。他們兩人走出福田家時,玄關灑過水的腳踏石板上,岸惠子的裙裾拖曳在地上。我不由一驚:裙子濕了!岸惠子穿的是輕柔而薄質的開裾連衣裙。漂亮的裙裾擦在石板上,我當時的感覺好似鮮花浸水,留在心中。這就是我對岸惠子最初的印象,至今回想起來,仍曆曆在目。

聽說岸惠子小姐隻寫了一篇小說,當時我正在《雪國》外景地湯澤溫泉。紐約克諾普夫出版社出版過穀崎氏、大佛氏、三島氏以及我的《雪國》英文譯本,該社總編西特羅斯夫婦來日時,談起《雪國》正在拍攝之中,他們想去湯澤看看,並約上譯者塞登斯特卡。我們在東寶電影公司山內君的照料下一起出發了。到達後的當天晚上,舉行歡迎宴會。席上還來了三四個粗俗的當地藝妓,粗門大嗓唱起歌來,使我頗為困窘。 “雪國”的藝妓都是這個樣子嗎?我很失望。這麼說,我寫《雪國》之後,羞於露麵,再也沒有去過湯澤。這二十年間,作為滑雪場而繁榮的湯澤,徹底變樣了。滑雪場山腳下,自車站至高半旅館,鐵路沿線接待滑雪客的廉價旅社鱗次櫛比。《雪國》那時代,沒有一家這樣的旅館。“高半”也擴建了,大門弄得怪模怪樣。豐田導演指示按照往昔的大門進行改裝,唯有我寫作《雪國》的房子周圍,按原樣保留下來。我們到達那天,從車站乘雪橇沿著滑雪場山腳前往旅館。翌日的散步是按西特羅斯的願望,沿舊道而行。舊道邊的田園風格的房舍沒有改變。從屋頂卸下的積雪同道路清除的積雪都堆積在一起,幾乎接近房子的簷端了。盡管如此,西特羅斯夫人也能在積雪厚重的道路上穩步前進。

西特羅斯說,岸惠子小姐的手指尤其漂亮。素指纖纖,瘦健而修長。我比岸惠子小姐先去巴黎,會見了相皮君,談起岸小姐太瘦弱了,相皮君說惠子還是瘦一些好,不可太胖。岸惠子小姐跟我說,她一旦拍完《雪國》,就去巴黎同相皮君結婚。可是豐田導演過於執著,再加上天氣的影響,攝影一再延遲。豐田導演反複對她說:“這裏不是巴黎,是《雪國》,你是駒子!”我們去湯澤第二天下午,正遇上召集當地孩子拍攝趕鳥的場麵,這是雪國原野美麗的風景。看完後回到旅館房間,岸惠子小姐打來電話,告訴我《平凡》雜誌的記者從東京帶來高質量的肉,準備做烤肉,邀請我一道享用。我不認識《平凡》的人,婉言謝絕了。那天夜晚,岸惠子來我房裏閑聊,談了兩個多小時。岸惠子如此悠閑地同我說話,前前後後隻有那一次。岸惠子小姐訴說了她同相皮君訂婚之後,遭受了周圍人的白眼,而相皮君巴黎的朋友們聽到他們訂婚的消息,似乎都為他們祝賀。

我在《雪國》拍完之前,過了三月二十日,就隨鬆岡洋子小姐去歐洲了。那一年,為籌集召開東京筆會大會,我們到倫敦出席國際筆會執行會議,討論有關問題。從巴黎去倫敦,再回到巴黎,緊接著再去慕尼黑和羅馬。因為岸惠子小姐要我到巴黎同相皮君見見麵,出發前,我托小鬆清君給相皮君打了電話。相皮君很高興,他對小清君說,惠子的信中提到過我,他認識,巴望盡快見到我,希望我盡量多帶些日本人來,他請我們吃飯。

對方希望盡量多帶幾個日本人,究竟誰去好呢?我猶豫了。小鬆君對我說,芹澤光治良君的女公子可以啊,於是就這麼決定了。我在我和鬆岡下榻的庫萊阿利茲飯店等候芹澤君的女兒。晚上,我們前往相皮君居住的公寓,那地方距離飯店所在地香榭麗舍大道不很遠。就在日本大使公邸斜對麵,是個好地方。相皮君說,為了迎娶惠子,他將這座公寓裝飾一新。聽說這次裝飾是相皮君的電影裝置家一手設計的。(如今,相皮君夫婦仍然住在這裏。我想起來了,岸惠子小姐在巴黎的照片刊登在婦女雜誌和周刊雜誌以後,我來看過這座房子。)設計不拘一格,走進大門,沿著細長的走廊前行(走廊中途有用人室和廚房等。這是後來才知道的),走下台階,就是大廳。大廳右麵高高聳立著漂亮的半圓形書櫥,既是房屋的裝飾,又是裏外的隔擋。書櫥後麵是起居室、臥室等房間。相皮君還讓我們看了臥室,寢床及其他家具都是簇新的。我們倒是在新娘子惠子到來之前看到了這裏。大廳(沙龍)的牆壁上掛滿了一係列複製的浮世繪畫作,裝飾著偶人以及其他日本製造的小玩意兒。

相皮君同我們一見如故,十分熱情。他生來好客,在迎候惠子期間,看來很喜歡會見來巴黎的岸惠子的親朋好友。書櫥裏擺著許多文學和美術書籍,他抽出限定發行、印製精美的塞尚畫集和凡·高畫集,表示要送給我其中任意一冊。我略一思忖,決定要塞尚的。(後來,小鬆清君又帶我到安德烈·馬爾羅氏家,主人送我一冊達·芬奇研究畫集。這兩冊畫集是我在巴黎的最好紀念。)相皮君問我們喜歡吃什麼菜,我們都希望吃純粹的法國菜。看樣子,相皮君是那家飯館的老主顧了,為我們做一道蝸牛菜。我第一次吃蝸牛,他教我用左手拿特製的鉗子(?)卡住外殼,用右手拿小叉子掏蝸牛肉吃。我手指不靈活,全座人隻有我怎麼也卡不住蝸牛的外殼。自己也覺得滑稽,先放聲笑了。那笑聲止也止不住。周圍餐桌上的食客們被我的笑聲吸引,大家看著我也都笑了。我倒沒覺得難為情,反而很高興。

——那年春天的歐洲之旅,使我開懷大笑的事,除了吃蝸牛之外,還有兩次。住在倫敦飯店時,想去理發,到一樓理發鋪一看,門口寫著“理發請預約”。訪問人家,同人見麵自然要事先約定,理個頭發也要預約,太過分了吧。我平時散漫慣了,對於預約之類事格外反感。到高級餐館用膳或觀賞歌劇演出,也是說去就去,沒有座位也不在乎,最後總是有辦法解決。(歐洲和美國之旅,就我所知,理發鋪子要預約的隻有倫敦飯店一家。)理發,預約個鬼!半夜裏我獨自一人用保險剃刀剃頭發,前頭和兩側還可以,但後麵對著鏡子一照,低處還殘留著頭發,不能見人。因為沒有對著鏡子刮削。我自己看著腦袋後麵,笑出眼淚來了。第二天一早,我給鬆岡洋子小姐打電話求救,我又笑個不停。鬆岡來到我的房間,她一時愣驚呆了,抱怨我不該這麼幹。她很無奈,隻好將頭發一律剃到原來的高度,使之好歹成形。我一直記掛著我後腦勺,走在大街上看男士們的頭,不少人都把後麵的頭發剪得很高。或許這裏不像日本的理發師那般靈巧、仔細,手藝還不夠嫻熟利索吧。想到自己的腦袋沒什麼好笑,也就安心了。再說,也沒有誰會專門留意別人的發型。還有一次大笑是在羅馬飯店的櫃台上。從巴黎轉到慕尼黑再到羅馬,正遇上那裏的複活節。全羅馬所有的酒店都找不到一間空房。我們隻得停宿在私人小旅館裏。在小旅館過了一周,其間,日本大使館的人為我們訂了飯店的房間。我轉移到飯店的那天晚上,鬆岡小姐去了埃及。翌日清早,我要上街,把鑰匙交給櫃台,櫃台人員問我:“有什麼行李需要交搬運工搬運嗎?”我滿臉詫異,於是他又問:“您是今日離店吧?”於是我大笑,笑聲不止。櫃台人員以為我隻住一個晚上。這件事不如用保險刀剃腦袋以及吃蝸牛卡不住外殼那般滑稽可笑,但我不明白,當時為何笑成那個樣子呢?

吃罷蝸牛,相皮君到店門口買了一份晚報回來,他看了報之後說,今日白天,弗朗索瓦茲·薩岡因車禍受重傷,生命垂危。這條消息是作為頭等新聞刊出的。我通過小鬆君的翻譯知道了內容。我也讀過薩岡的處女作《你好,憂愁》的日譯本,我們都很震驚。

薩岡會因這次車禍失去生命嗎?大家沉默不語。我讀了《你好,憂愁》日譯本,並不覺得像世界評論界所說的那樣,是一部值得驚異的作品。然而,眼下切實感覺到,作為“天才少女”的死,就是《你好,憂愁》這部作品作者的死。(這是一九五七年四月的事,薩岡第二部作品《一種微笑》雖然是一九五六年寫的,但當時我在離開日本之前,這部書似乎還未出版。薩岡離開巴黎而出事的那條道路,也是我乘車經過的道路。我的記憶雖然有點兒模糊,但薩岡的跑車翻倒了,晚刊上好像還登了照片。——後來才知道,薩岡九死一生。)

相皮君似乎同薩岡不相識,我們隨即離開車禍這個話題,恢複了開朗的情緒。店裏的飯菜很好吃。出了店乘上車,相皮君就連續呼喊“惠子,惠子”,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春夜良宵,街道樹的嫩葉叢中一泓噴水十分美麗,至今依然映在我的眼簾裏。為了拍攝我的原作,惠子來巴黎晚了,為此我向相皮君道歉。不光因為性格嚴謹、不夠通融的豐田導演,也因為雪中外景地的變化而遷延時日。一旦下雪,場地就會變形,不能作為先前拍攝的同一場所繼續使用。化雪的時候也一樣。因而,受到雪國天候的影響非常大。相皮君自己以前在瑞典拍攝過雪的外景,他說,這一點他十分清楚。接著,相皮君對我說:“這本來是個秘密,還是對您說了吧,惠子三十日淩晨三時抵達巴黎。”我當然是第一次聽說。相皮君把我送回賓館,再把芹澤君的女兒送回去,然後再送小鬆君。過了十點,快到十一點了。後來聽說,相皮君一頭鑽進小鬆君住宿的料理店牡丹屋,談了兩個多小時。那是個快樂的夜晚。據說芹澤君的女兒也很愉快。

我和鬆岡繞道慕尼黑前往羅馬。岸惠子有相皮君在等著她,不過在巴黎,她沒有一位日本人朋友,所以我打算到機場接她,我叫鬆岡也一起去。羅馬複活節假日漫長,又加上午休也長,晚上關門又早,在實際停留的日子裏,沒時間充分參觀美術館等,至少要去佛羅倫薩看看。多少有些流連,但還是決定二十九日返回巴黎。回國的日子也定下來了。東京一直沒有聯絡,國際筆會大會的經費籌集究竟進行到何種程度,情況一概不明。我不能如此休閑地住下去。鬆岡去了埃及之後,我必須親自去航空公司購票。法航雖然有一個略通日語的混血兒,但總是不得要領。於是我又去了SAS航空公司。那裏倒是辦起事來親切、熟練。隨即預訂了五月十一日自哥本哈根至東京的臥鋪票。關鍵地方用筆談,以免出錯。

二十九的飛機,想不到在日內瓦要換乘一次。換乘的飛機晚點一個半小時,隻有我一個人去問工作人員為何晚點,西洋人乘客全都毫不介意,處之泰然。決不著急,這是我去外國旅行的體會之一,但我還是去問了。飛機飛越阿爾卑斯山時,座艙內的人都一起擠在一側的窗口呼喊:“門布朗,門布朗!”我坐著朝那裏眺望。有人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上,告訴我:“門布朗 ,門布朗!”從飛機上望風景,皆不可觀。

回到香榭麗舍飯店的第二天早晨,我開始拉肚子,情況很嚴重。前天,我跟隨日本駐羅馬大使館人員前往郊外的奇波利公園,當時喉嚨幹渴,手捧著喝了幾口瀑布水。有人對我說:“哦,那水不能喝。”這座庭園因具有各種數不清的奇形怪狀的瀑布而聞名。我以為瀑布水是幹淨的,其實很髒。安設的某種裝置,控製水流時漲時落,把水給汙染了。或許就是那水作的怪,或者飛越阿爾卑斯上空時,肚子著涼的緣故吧。我什麼也不吃,靜靜地躺在床上。

佐藤敬君來了,我躺臥著同他說話。佐藤君醉心於藝術,他滔滔不絕地談了一通。他說,日本的繪畫風格自古皆是抽象的,若能像最近以來,美術品進一步趨於抽象,日本畫家就會如魚得水,自由自在。當今法國畫家們也都在大講“抽象美術”“日本”等話題。——其後,沙龍五月開幕當天,小鬆清君不用說了,我與佐藤君也應邀出席。主要會員都一一做了介紹。(我不懂法語,無法交談。)不過,大部分展品令人失望,幾乎沒有什麼觸及靈魂的作品。輕薄,缺乏厚重。似乎沒有大天才。有的繪畫受書道和狩野派影響。日本畫家的展品也很多。佐藤敬君的繪畫,以前在他的畫室裏拜見過,用筆精心細致,頗見厚重與敏銳。幾乎都是抽象派展品,唯獨荻須高德君始終一貫的寫實畫作,似乎與會場不太相符。

佐藤君一席長談回去之後,小鬆清君來電話,請我去喝粥。我來西方,全然不再想吃日本米飯、大醬湯和醃鹹菜。而熟悉外國旅行的鬆岡洋子小姐卻對此情有獨鍾,使我甚感可笑。隻有這時,我才深深感念小鬆君的一番熱情。傍晚去牡丹屋,他給我做了大米稀飯,前來學習音樂的日本姑娘,送給我醃梅幹。貴重的梅幹,隻剩一粒了。姑娘告訴我,我送給她的櫻草(?),在我出差意大利期間,莖稈長了,花朵開了。據說法國姑娘也這麼說過。我和佐藤敬君、小鬆清君從畫商那裏回來,走過塞納河岸,在路邊不知花了五十元還是一百元買了一束櫻草,送給兩位姑娘之後,雙方都開了花。這件事使我覺得很親切。小鬆君問我今晚去不去迎接岸小姐,我回答“去”。他說,隻要我去,他就去。我想到惠子小姐為了同相皮君結婚,千裏迢迢隻身來巴黎,這是多麼令人感傷的事。

從牡丹屋回到飯店,我鑽進被窩,等待迎接淩晨三點的班機。腹瀉停止了。半夜裏,小鬆君打來電話,說今晚上讓他們兩個單獨多待上些時候吧。我回答:“就照你說的辦吧。”雖說接機,其實也就是站在機場大樓外的角落,等岸小姐出來,見上一麵就回去了。小鬆君善解人意,我聽從他的安排。

第二天上午,我到日本大使館辦什麼事情(大概是去戛納電影節的事),走進日本大使館文化部(?)。大門敞開著,看到岸小姐和相皮君從回廊上迎麵走過來。看樣子,他們是來拜訪大使館的,剛剛走出古垣大使的房間。沒想到在這裏遇到岸小姐他們,岸小姐也肯定沒想到我會在這裏。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惠子小姐連忙走進來,兩個人一握手,她就撲簌撲簌流下了眼淚。她淚流不止,我的眼睛也浸滿淚水。惠子哭成淚人兒了,使得文化部兩個人都轉過臉去,不忍心再看她。相皮君也驚呆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後來,岸小姐來日本時,大家談起這件事,惠子說:“我真是個好哭的人啊。”)岸小姐長途旅行後,不能睡眠,所以才會流出那麼多眼淚吧。岸小姐收住眼淚對我說,相皮君打算請我一道吃午飯。惠子今早剛到這裏,我就去了相皮君的公寓。不一會兒,一位矮小的老人走了進來。岸小姐介紹說,他就是相皮君的父親。說完,就到對過去了。我用不地道的英語向老人表示祝賀,還誇讚了幾句惠子小姐,說她是全日本最漂亮、最賢惠的姑娘之一。惠子走回來,做父親的說道:“我可不懂英語啊。”但岸小姐卻說:“他說不懂其實是懂得的。”

相皮君的母親來得晚一些。聽說她得了一種“可怕的病”。沒問是什麼病,所以不知道,但見她眼窩發黑,很像一個病人。父母都是有名的音樂教師。父親也是第一次來這座公寓。兒子為娶媳婦裝修房屋,做爸爸的從不來看一眼,盡管在西方,也叫我很難理解。餐桌上除了相皮君一家四口,加上我一共五個人,還有一個侍女。岸小姐閑不住,立即行動起來,為我沏了一杯日本茶。這杯茶尤其香。聽說這是岸小姐來巴黎後吃的第一頓飯。惠子換上了藍底碎白花窄袖和服。相皮君對我說:“惠子很尊重您,這一點我很清楚。所以,就請您做我們的婚禮中介者(保證人)吧。”我說:“還是古垣大使最合適。”仔細想想,日本人和法國人結婚,婚禮保證人必須由大使擔當下來。結果,看到我這個旅遊者似乎蠻可靠的,便決定由我來充當證婚人了。我問相皮君參加婚禮要穿什麼衣服,他回答說,黑色或藏藍色係的衣服就行了。我說我帶有晚禮服,他說那就很好。這些談話都經過岸小姐的翻譯。

婚禮當天,古垣大使說他開車來接我一道去。於是,我被請到大使公邸,古垣氏看我身穿晚禮服,說道:“好鄭重的打扮啊!”大使一身便裝。乘上古垣夫婦的轎車,說是在郊外路上要花一個半小時。聽說那裏像輕井澤,但地勢沒有輕井澤那麼高,是雜木林中的一座村莊(或許是小鎮,但給人的感覺是村子)。婚禮就在村公所裏舉行。那是喬治·德尤邁爾父子居住的村莊,相皮君同德尤邁爾很要好,在他的幫助下選了這裏。或許也為了躲開報社記者吧。可到底還是來了幾家記者和攝影組。大家知道,那些照片也寄到日本來,刊登在當時的婦女雜誌上了。

村公所是一座窄小而粗劣的建築,似乎同日本鄉間古老的村公所沒什麼兩樣。門口擠滿好多人,不能走動。村公所前麵是一排大雜院,孩子們從樓上窗口探出身子,惠子小姐抵達時,他們齊聲歡呼,招手:“布拉保,相皮君夫人!”大家對這個東洋媳婦兒,既不好奇,也無諷刺,而是歡呼祝賀,令我十分感動。婚禮進行得極為簡單。村長上台宣讀誓詞(?),接著好像表達一番祝福,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古垣大使似乎說過,講得太好了。村長,藹然長者,一副村中老夫子的形象。他讀誓詞時,一個勁兒抖動著身子,看樣子很激動。繼村長之後,喬治·德尤邁爾獻祝詞。接著,新郎新娘雙方在大紀念冊上簽字。相皮君署名下邊,德尤邁爾的兒子署名。惠子小姐署名之下,該是我署名。婚禮保證人的任務,隻是署個名而已。我用漢字簽名,標明羅馬字發音。我以為,用漢字署名似乎很少見。岸小姐寫的是羅馬字。她簽過字之後,婚禮就算結束了。

婚禮之後,在德尤邁爾家中庭園舉辦喜宴,宴會之後有遊園會。房舍類似山地小屋,庭院稍微寬廣,各種鮮花,顏色豔麗。水泥鋪地的小泉水池裏也有鮮花開放,我甚感奇怪,仔細一瞧,原來水底擺放著花盆。泉水中不時騰起可愛的噴水,那是經細長的橡皮管引到這裏,再經巧手組合而成。岸小姐今早到達時對我說,德尤邁爾全家人為今天的慶祝會整理庭園,整整忙活了一個月,從巴黎運來兩卡車鮮花。惠子今早到達這裏時,德尤邁爾全家人一起光著腳,在院子裏幹活兒。庭園的花草布置,費盡了主人的心血,草坪的鮮花等也是為今日栽種的。

結婚典禮上,惠子小姐身穿素白色婚紗,這是在三越商店做好後帶來的。在婚宴遊園會上,她換上美麗的長袖和服出現。我本來以為岸小姐一人來巴黎,沒想到還有美容師同行,今天也在為惠子精心打扮。新郎相皮君穿著尋常的衣服,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淺藍色的西服底子點綴著不很顯眼的細白點。這套西裝,我屢見不鮮,一點兒沒變。男賓們也都各隨所好,毫不講究。我呢,一身晚禮服,腳蹬漆麵皮鞋。古垣大使“好鄭重的打扮”,說的就是這番意思啊。不過,我來西方,獨自穿著不同的服裝,幾乎沒有多少人在意。

院子裏的客人五十人至百人之間吧。小鬆清君和日本大使館的鬆井公使以及官員們也都出席了。古垣大使約我跟他一道回去,那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

古垣大使的轎車停在相當遠的地方,位於喬治·德尤邁爾家附近。父親德尤邁爾的宅邸相當豪華。我們上車時,看見惠子一路上慌慌張張向這裏跑來,身上穿著新換的長袖和服,一雙與之相配的草履,跑起來十分吃力。岸小姐希望我留下來,她說遊園會馬上變得更加熱鬧,黃昏後放煙火,徹夜跳舞直到天明,還說已經為我在附近的旅館預訂了房間。我被新娘子一身婚服親自跑來的一腔真情感動了。相皮君也跟在惠子之後來到停車的地方。我一時犯了猶豫,不知如何是好。喝酒、唱歌、跳舞,我一樣都不會,法語更是一竅不通。雖說這些都沒關係,但日本人都回去了,我留下來,新娘子就得始終惦記著我。再說,我乘坐大使的轎車來,要是單獨留下,對古垣君來說也是失禮的行為。岸小姐似乎總覺得很遺憾。——後來,我和小鬆君訪問巴黎的公寓,岸小姐說到,婚禮之夜,他們在鮮花盛開的庭院裏跳舞,快樂非常,我要是在場該有多好啊!

——我最初的歐洲之旅的過程中,有岸惠子小姐的婚禮,還應邀做了保證人,這些事成了我美好的回憶。

岸小姐第一次在香榭麗舍大道獨自購買的手提包,送給了我的女兒。

岸小姐以前說過“立誌當作家”,據說直到現在隻寫過一部小說。這是她進入大船電影公司時候的作品,六十頁,以同台演員望月優子(美惠子)為模特兒寫成的。題目叫作“梯子”。我以為這書名太俗氣。我問她帶沒帶到巴黎來,她說帶來了,不過她沒給我看。

惠子在巴黎時也說過,今後有時間還想寫小說。惠子小姐聰明伶俐,內含熱情,有著非凡的一麵,所以我認為總有一天,她會專心寫小說的。然而,她夫君相皮君很好客,正像電視節目《明星的一千零一夜》中所看到的,惠子本人也以日本的一名“外交官”的姿態出現。她在巴黎工作十分繁忙,拍完《弟弟》之後,依舊過著女演員的生活。真不知她何時能靜下心來投入寫作。

去年夏,為了拍攝《佐爾格 》,相皮君來日本,不巧我正在美國,沒有見到他。

阿伊拉·莫裏斯夫婦來訪我家,忘記是哪一年了。莫裏斯氏國籍是美國,長住法蘭西,夫妻皆作家。為了撫慰原子彈受害者,他們在廣島獨自興辦“休憩之家”,也希望能在長崎再建一座。今年,阿伊拉氏向美歐文學家呼籲援助。在日本筆會的斡旋下,將作家們題字作畫的色紙,贈給“休憩之家”,聊助一臂之力。最近將要送到廣島去。公子伊萬·莫裏斯,同日本芭蕾舞演員結婚,久居日本,以翻譯三島君的《金閣寺》而知名。他受聘擔任哥倫比亞大學教師而赴美了。

我在庭院的草坪裏鋪上席子迎接阿伊拉夫婦,悠閑地交談著。我問他們,在什麼場合下才穿晚禮服。莫裏斯回答:下午七點之前,穿這類服裝的人,包括飯館跑堂的、賭場的保安,還有火葬場的老板等。我聽了大笑不止。岸惠子小姐的婚禮正是七點之前舉行的。然而,沒有哪個法國人注意我的一身晚禮服姿態。為此,我至今感動不已。我一向不在乎什麼,假如我聽從惠子小姐的規勸留下來,七點以後進入夜晚,一身晚禮服也就不成問題了,不是嗎?

感謝《風景》編輯部,答應連載我這篇悠閑散漫的文章,長達九個多月。其間,岸惠子小姐因《弟弟》演技超群,集電影女演員所有獎項於一身。她還在巴黎主演了讓·科克托的舞台劇。

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一—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