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鄉愁(1 / 2)

巴黎,六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八點。機艙是天堂。噴氣客機在天上飛翔。然而,不是說這些,我是說,一旦坐上飛機,再沒有比這時候更加身不由己的了。自己所能做的,隻是要點兒喝的東西。心緒茫然,窗外看到的隻有天空、雲朵,幹脆不看。對於我來說,機上不再屬於哪個國家哪個地區,同乘的外國人都與我無關,一切都是一個人。這在地麵上是沒有過的。舍掉自己的意誌,最大的不自由將我解放到最大的自由之中。從羽田到檀香山,從洛杉磯到紐約,從紐約到巴黎,我請求收起鄰座的扶手,借來毛毯和枕頭,躺下來睡覺。

六七年前,我由巴黎返回東京,小鬆清君送我到機場。臨分別時,我迂闊地對他說:

“回去就是憂愁之世,最好是飛機掉下來。”

小鬆君滿懷信心,他斷然地說:

“川端先生乘坐的飛機,絕對不會掉下來!”

我被他的話打動了。我相信小鬆君是我絕對的知己。小鬆君看到我當初說服莫裏亞克,同安德烈·馬爾羅連續聊了兩個多小時(這些全都仰仗小鬆君出色的翻譯),看到我在外國唯唯諾諾,厚著臉皮,求爺爺告奶奶,看到我的厄運壓頂而來,他才突然那樣對我說的吧?每當想起故人,我就想起他的這句話。我感覺仿佛是神告。“友愛”一詞,強大無比。

眼下,九時半。窗外的巴黎漸漸黑下來了。我一個人茫然無目的地出去吃飯。夜間寒涼,帶著大衣出門。走進附近橫街裏的酒吧,考慮到這時候,在這裏能找到一家會集許多法國人的小吃店,倒是很好了。要了紅茶和一份飯菜,花費三百五十日元,味道不錯。這一份飯菜吃不完。看不懂的菜單之中,最沒把握的就用手指點菜。一頓晚飯花銷不到午餐的二十分之一。周圍食客說的法國語,一概不懂。坐在我鄰座的後進來的一對年輕夫婦,夫人離席時不小心碰掉了我搭在膝頭的大衣,她從地板上拾起滑落的大衣,又朝我投以溫存的微笑。我隻顧茫然呆坐著,留神一看,十一點鍾了。我本想叫一輛出租車,在大街上轉悠一小時,考慮到夜氣會加劇神經痛,便返回飯店了。室內二十一攝氏度。

剛才,在巴黎想起小鬆君來,喚起一股鄉愁。鄉愁之於我很寶貴。外國旅行,很少有鄉愁惠顧。不論哪國哪地,大都過而即忘。自己在這裏,但自己不在任何地方。沒有時間和地點。擺脫和自由,這就是旅行的好處。而且,或許憑著我的獨自漂泊、浪跡天涯的性格,偶爾變得可怕起來。但越是可怕,越要強迫自己堅持下去。

決不急躁行事,決不規定日程,即使規定也不受限製,這就是我外國旅行的要諦。眼下,我找出離開東京前編排的日程,六月八日,從紐約出發,經裏斯本、馬德裏到倫敦,第二天早晨,再從倫敦前往奧斯陸,預計於筆會大會召開前五六日抵達那裏。昨天(十三日晨),從紐約剛到巴黎。一到巴黎,我再也懶得離開了。去不去筆會大會,做不做北歐之旅,如今很難確定。誰也不想見,什麼也不想看,哪兒也不想去,隻想一個人待著。這就是此次旅行我想告訴人們的。今天,完全是一個人過的。淩晨兩點多了。飯店裏寂悄無聲。睡覺。

十五日早晨,天氣很好。萩原大使夫人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去凡爾賽宮看看。八點半起床。聽說宮殿的綠樹很美,然而我還是謝絕了(為了繼續寫作這篇蹩腳的通訊)。十一點左右,前往大使館。沒想到走錯路了,到了大使公邸。正好遇到將要出門的大使夫人,她就把我送到了辦公室。植村甲午郎氏正在同大使會見,我等了一會兒。我托付大使為我代辦兩件事:一是決定拜訪巴黎兩家出版社的時間,二是確認奧斯陸飯店的預約日期。我來巴黎隻為了這兩件事情。還有,請使館給朝吹登水子小姐打個電話。據說高見順君作品法語譯文讀了“令人生厭”,朝吹小姐昨晚才給“教科文”的凱約瓦氏寫了一封長信,勸他繼續將“令人生厭”的翻譯繼續下去。朝吹小姐立即打電話給凱約瓦,決定今日四時,我和朝吹兩個人前往他家拜會。凱約瓦擔任“教科文”日本文學翻譯工作,因為筆會的事,同我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