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時就決定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在幾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麼,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麼異常?
有那麼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讚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氣。
聽眾中有輕微的嘈嘈聲。律師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臥室。不久我聽見小姐屋裏有響動,她在高聲說話,好像很生氣。我偷偷起來,把她的房門打開一條縫,見小姐已經安靜下來,謝先生歪著頭趴在她的脖頸上親吻。我又悄悄掩上門回去。但不久,我發覺謝先生一個人在船舷上狂亂地跑動,赤身裸體,肚皮上好像有血跡。這時我忽然想到了電視上關於豹人的談論。雖然謝先生那時一直隱瞞著姓名,但我發現他的相貌很像那個豹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事隔一月,回憶到這兒,她的臉上仍浮出極度的恐懼,謝先生剛才親吻的姿勢非常怪異,實際上他不像是在親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嚨!
她的聲音發抖了,聽眾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補充了一句:我趕緊跑回小姐的屋裏,看到那種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謝先生曾是那樣愛她!
雅庫裏斯停止了詢問: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於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查官柯斯馬斯收抬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聽眾對凶手的同情之弦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裏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嚐到失敗的滋味兒了。
田延豹在離席時,麵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查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滿懷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在周圍樹起了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聽而不聞。
法官宣布開庭後,雅庫裏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作最後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價的人道主義思潮衝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惟獨希臘還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我認為這是希臘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萬罪之首,列於聖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殺死一隻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能證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種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大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與惡的分界線。
檢查官驚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裏揶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查官去說才對頭。雅庫裏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所以,如果確認我的委托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麼正當法律仍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聽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隻餘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查官立即豎起耳朵,心裏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了解雅庫裏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後關頭祭起什麼法寶。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裏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
隻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刹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騷動。檢查官氣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裏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裏揣著美國的公民證、駕駛證、信用卡、保險卡等一大堆能說明他身份的證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斷。關於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麼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證人謝可征教授。檢查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沒有指向檢查官,而是全部轉向謝可征,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願地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
雅庫裏斯再次打斷了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體內僅僅嵌有極少量的異種基因,隻相當於人類基因的數萬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懷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麼,我想請博學的檢查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1/1000?1/100?20/100?50/100?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1/1000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隻嵌有1/100人類基因的4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後退,那就是:隻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柯斯馬斯不耐煩地應辯道:恐怕律師先生離題太遠了吧。我們是在辯論田延豹殺人案,並不是為鮑菲謝的法律身份作出鑒定。那是美國警方的事。據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豬的心髒,轉基因山羊的腎髒。這些病人身上的異種成分並不在鮑菲之下,但並沒有人對他們的人的身份產生懷疑。還有試管嬰兒,可以說,這種繁衍生命的方式是違背上帝意願的,科學界和宗教界都曾強烈反對,羅馬教廷的反對態度至今不變。但反對歸反對,世界上已有50萬試管嬰兒降臨於世,年齡最大的已經20歲,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享受著正常人的權利,從沒有人敢說他們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庫裏斯先生是否認為這些人身上嵌有異種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護?你敢對這幾十萬人說這句話嗎?
在柯斯馬斯咄咄逼人的追問下,雅庫裏斯從容地微微一笑:檢查官先生想激起50萬人的仇恨歇斯底裏嗎?我不會上當的。我說的非人不包括這些人,請注意,你說的都是病人,他們是先成為病人而後才植入異種組織。但鮑菲謝卻是一個正常人,是植入異種基因後才變成不正常的人。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馬斯皺起眉頭:我無法辨析你所說的精微字義。我想法官和陪審員也不會對此感興趣。
3位法官和10名陪審員都認真聆聽著,但他們確實顯得茫然和不耐煩。雅庫裏斯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請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精雕細刻。因為它正是本案關鍵所在。我已經請來了生物學界的權威之一,相信他言簡意賅的證詞能使諸位很快拂去疑雲。
庭長略略猶豫,點頭說:可以詢問。
滿臉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證人席,依慣例發了誓。律師說:請向法庭說出你的名字和職業。
埃迪金斯,美國馬裏蘭州克裏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遺傳學家。順便說一句我知道某些記者對此一定感興趣的我是死者鮑菲謝的父親謝可征先生的同事。
聽眾們對這個細節果然很感興趣(這是否預示著同室相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謝教授冷然不為所動。費新吾的神色平靜,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辯的策略是雅庫裏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終成功?現在已到關鍵時刻了。
雅庫裏斯說:剛才我所說的病人與正常人的區別,你能向法庭解釋清楚嗎?請用盡量通俗的語言來講,要知道,這兒的聽眾都不是科學家。
好的,我盡量做到這一點。金斯簡潔地說,上帝曾認為,自他創造了人以後,人就是一成不變的。我想在科學昌明的21世紀,上帝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實際上,人類的異化一直在進行著,從未間斷。我們且不看從猿到人那種自然的異化過程,隻看看人為的異化過程吧。從安裝假牙、柳枝接骨起,這個異化就已經開始。現在,人類的異化早已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橫流的山洪了。諸如更換動物器官、用基因手術治療遺傳病、試管嬰兒、克隆人等,這些勢頭凶猛的異化使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憂心忡忡。但是,幸虧此前的異化手段都是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恢複正常人狀態,使他們享受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極而言之,當這種種異化過程發展到極點,也不過是用非自然方法來盡量模擬一個自然的人。換句話說,這種手段隻是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難免出現的疏漏,並未違背上帝的意願。我的講解,諸位是否都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