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到北海去(2 / 2)

“先生去北海,有船可坐,輔幣一毛廣大概車夫已聽到座上的話了,從喘氣中抽出空閑來說”。

車夫脾氣也許是一樣的吧,尤其是北京的,他們天生都愛談話,都會談話。間或他們談話的中肯處,竟能使你在車坐上跳起來。我碰到的車夫,有幾個若是他那時正穿起常禮服,高據講台之一麵肆其雄談時,我竟將五條件的承認他是一個什麼能言會說的代議土了。我見過許多口上隻會那麼結結巴巴的學者,我聽過論救國謂須懂五行水火相生,明脈經,忌談革命的學者。今日的中國,學者過多,也許是積弱的一種重要原因吧!

“有船吧,一毛錢不貴-你坐過船不曾?”

“不,不,我上年子還親自坐過洋船的,到天津,送我老爺到天津。是我為他拉包月車時候。他姓來,是司法部參事。”他仍然從喘氣中勻出一口氣來說話。過去的生活,使他回憶亦覺快適,說到天津時,他的興致顯得很想笑一陣的神氣。“咦!那洋船又不大!有像新世界那麼高的樓三層,好家夥!三層,四層-不,先生,究竟是三層還是四層,這時我記不起了。……那個錨,在船頭上那鐵錨,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夥!”

他,不能肯定所見的洋船有幾層,恐怕車坐對他所說不相信,故又引出一個黑漆漆的大鐵錨來證明,然而這鐵錨的斤兩究難估計,故終於不再做聲,又自個默默的奔他的路。

這不一定。大概三層四層-以至於五六層都有。小的還隻有一層;再小的便像普通白屋子一樣,沒有樓。“你北京地方房子,不是很少有樓的嗎?”

這話又勾動了健談的話匣子,少不得又要勻出一口氣來應付了。

“對啦!天津日本租界過去那小河中-我是在那鐵橋上見到的-一排排泊著些小舶子,據說那叫洋舶子。小到同汽車不差什麼,走動時也很快,隻聽見咯咯咯和汽車號筒一樣,尾子上出煙,煙拖在水麵上成一條線……那貴吧,比汽車,先生?”

“不知道。”

“外國人真狠,咱們中國人造機器總趕不上別人,……他們造機器運到中國來賺咱們的錢,所以他們才富強……”

話隻要你我愛聽,同車夫扯談,不怕是三日三夜,想他完也是不會完的!但是,這時有件東西要塞住他的口了。他因加勁跑過一輛糞車剛撒過嬌的路段,於是單用口去喘氣。

他開始去注意馬路上擦身而過的一切。

女人,女人,女人,一出來就遇到這些敵人,一舉目就見到這些鬼物,花綢的遮陽把他的眼睛牽引到這邊那邊,而且似乎每一個少年女人擦身過去時,都能同時把他心帶去一小片兒。“嗬嗬,這成什麼事?我太無聊了!我病太深了!我靈魂當真非找人醫治一下不可!我要醫治的是靈魂,是像水玻璃般脆薄東西,是像破了的肥皂泡,我的醫生到什麼地方去找?嗬嗬,醫生喲!病入膏盲的我,不應再提到醫治了!……”手帕子又掩著他的眼睛了,有一種青春追捉不到的失望悲哀扼著了他的心。

這是一條新來代替昨天為鼻血染汙了的絲質手巾,有藍的緣邊與小空花,這手巾從他的朋友手中取來時,朋友的祝告是:瘦身小弟用這手巾,滿滿的裝一包歡喜還我吧。當時以為大孩子雖然是大孩子,但明天到他家時為買二十個大蘋果送他,大概蘋果中就含有歡喜的意義了。明天就是這樣空著還他吧,告他歡喜已有許多沾在這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