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工作,我需要清靜與單獨,因此長住在鄉下,不知不覺就過了五年。
鄉下居住一久,和社會場麵都隔絕了,一家人便在極端簡單生活中,送走連續而來的每個日子。簡單生活中又似乎還另外有種並不十分簡單的人事關係存在,即從一切書本中,接近兩千年來人類為求發展爭生存種種哀樂得失。他們的理想與願望,如何受事實束縛挫折,再從束縛挫折中突出,轉而成為有生命的文字,這個艱苦困難過程,也仿佛可以接觸。其次就是從通信上,還可和另外環境背景中的熟人談談過去,和陌生朋友談談未來。當前的生活,一與過去未來連接時,生命便若重新獲得一種意義。再其次即從少數過往客人中,見出這些本性善良欲望貼近地麵可愛人物的靈魂,被生活壓力所及,影響到義利取舍時是什麼樣子,同樣對於人性若有會於心。
這時節,我麵前桌子上正放了一堆待複的信件,和幾包剛從郵局取回的書籍。信件中提到的,不外戰爭帶來的親友死亡消息,或初人社會年青朋友與現實生活迎麵時,對於社會所感到的灰心絕望,以及人近中年,從誠實工作上接受寂寞報酬,一麵忍受這種寂寞,一麵總不免有點鬱鬱不平。從這種通信上,我儼然便看到當前社會一個斷麵,明白這個民族在如何痛苦中接受時代所加於他們身上的嚴酷試驗,社會動力既決定於情感與意誌,新的信仰且如何在逐漸生長中。倒下去的生命已無可補救,我得從複信中給活下的他們一點光明希望,也從複信中認識認識自己。
二十六歲的小表弟黃育照,在華容為掩護部屬搶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陣亡了。同時陣亡的還有個表弟聶清,為寫文章討經驗,隨同部隊轉戰各處已六年。還有個作軍需的子和,在嘉善作戰不死卻在這一次犧牲了。
“……人既死了,為做人責任和理想而死,活下的徒然悲痛,實在無多意義。既然是戰爭,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萬千年青人,誰不對國家前途或個人事業有光明希望和美麗的夢?可是在接受分定上,希望和夢總不可免在不同情況中破滅。或死於敵人無情炮火,或死於國家組織上的脆弱,二而一,同樣完事。這個國家,因為前一輩的不振作,自私而貪得,愚昧而殘忍,使我們這一代為曆史擔負那麼一個沉重擔子,活時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時如此胡塗而悲慘。更年青一輩,可有權利向我們要求,活得應當像個人樣子!我們盡這一生努力,來讓他們活得比較公正合理些,幸福尊貴些,不是不可能的!”
一個朋友離開了學校將近五年,想重新回學校來,被傳說中昆明生活愣住了。因此回信告訴他一點情況。
“……這是一個古怪地方,天時地利人和條件具備,然而鄉村本來的素樸單純,與城市習氣作成的貪汙複雜,卻產生一個強烈鮮明對照,使人十分痛苦。湖山如此美麗,人事上卻常貧富懸殊到不可想象程度。小小山城中,到處是鈔票在膨脹,在活動。大多數人的做人興趣,即維持在這個鈔票數量爭奪過程中。鈔票越來越多,因之一切責任上的尊嚴,與做人良心的標尺,都若被壓扁扭曲,慢慢失去應有的完整。正當公務員過日子都不大容易對付,普通紳商宴客,卻時常有熊掌、魚翅、鹿筋、象鼻子點綴席麵。奇特現象最不可解處,即社會習氣且培養到這個民族墮落現象的擴大。大家都好像明白戰時戰後決定這個民族百年榮枯命運的,主要的還是學識,教育部照例將會考優秀學生保送來這裏升學。有錢人子弟想入這個學校肄業,恐考試不中,且樂意出幾萬元代價找替考入。可是公私各方麵,就似乎從不曾想到這些教書十年二十年的書呆子,過的是種什麼緊張日子。本地小學教員照米價折算工薪,水漲船高。大學校長收入在四千左右,大學教授收入在三千法幣上盤旋,完全近於玩戲法的,要一條蛇從一根細小繩子上爬過。戰爭如果是個廣義名詞,大多數同事,就可說是在和一種風氣習慣而戰爭!情形雖夠艱苦,但並不氣餒!日光多,在日光之下能自由思索,培養對於當前社會製度懷疑和否定的種子,這是支持我們情緒惟一的撐柱,也是重造這個民族品德的一點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