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魘(2 / 3)

這種信照例寫不完,鄉下雖清靜卻無從長遠清靜,客人來了,主婦溫和誠樸的微笑,在任何情形中從未失去。微笑中不僅表示對於生活的樂觀,且可給客人發現一種純摯同情,對人對事無邪機心的同情,使得間或從家庭中小小拌嘴過來的女客人,更容易當成個知己,以傾吐心腹為快。這一來,我的工作自然停頓了。

湊巧來的是胖胖的X太太,善於用演戲時興奮情感說話,敘述瑣事能委曲盡致,表現自己有時又若故意居於不利地位,增加點比本人年齡略小二十歲的愛嬌。喉嚨響,聲音大,一上樓時就嚷:

“××先生,我又來了。一來總見你坐在桌子邊,工作好忙!我們談話一定吵鬧了你,是不是!我坐坐就走!真不好意思,一來就妨礙你。你可想要出去做文章?太陽好,曬曬太陽也有好處。有人說,曬曬太陽靈感會來。讓我曬太陽,就隻會出油出汗!”

我不免稍微有點受窘,忙用笑話自救:“若想找靈感,依我想,最好倒是聽你們談天,一定有許多動人故事可聽!”

“××先生,你說笑話。……你別罵我,千萬別把我寫到你那大作中!他們說我是座活動廣播電台,長短波都有,其實-唉,我不過是……”

我趕忙補充,“一個心直口快的好人罷了。你若不疑心我是罵人,我常覺得你實在有天才,真正的天才。觀察事情極仔細,描畫人物興趣又特別好。”

“這不是罵我是什麼!”

我心想,不成不成,這不是議會和講壇,決非舌戰可以找出結論。因此忽略了一個做主人的應有禮貌,在主婦微笑示意中,離開了家,離開了客人,來到半月前發現“綠魘”的枯草地上了。

我重新得到了清靜與單獨。

我麵前是個小小四方朱紅茶幾,茶幾上有個好象必需寫點什麼的本子。強烈陽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個小小本子上。陽光下空氣十分暖和,間或吹來一陣微風,空氣中便可感覺到一點從滇池送來冰涼的水氣和一點枯草香氣。四周景象和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小坡上那一片發黑垂頭的高梁,大約早帶到人家屋簷下,象征財富之一部分去了。待翻耕的土地上,有幾隻呆呆的戴勝鳥,已失去春天的活潑,正在尋覓蟲蟻吃食。那個石榴樹園,小小蠟黃色透明葉片,早已完全落盡,隻剩下一簇簇銀白色帶刺細枝,點綴在一片長滿蘿卜秧子新綠中。河堤前那個連接滇池的大田原,極目綠蕪照眼,再分辨不出被犁頭劃過的縱橫赭色條紋。河堤上那些成行列的鬆柏,也若在三五回嚴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見出一點蕭瑟。在暖和明朗陽光下結隊旋飛自得其樂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處去了。

我於是從麵前這一片枯草地上,試來仔細搜尋,看看是不是還可發現那些彩色斑駁金光燦爛的小小甲蟲,依然能在陽光下保留原先的從容閑適,於草梗間無目的地漫遊,並充滿遊戲心情,從彎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墮。結果自然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間,即那個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詢問的黑螞蟻,也不知歸宿到何處去了。

陽光依舊如一隻溫暖的大手,從億萬裏外向一切生命伸來。除卻我和麵前的土地,接受這種同情時還感到一點反應,其餘生命都若在“大塊息我以死”態度中,各在人類思索邊際以外結束休息了。枯草間有著放光細勁枝梗帶著長穗的狗尾草類植物,種子散盡後,尚依舊在微風中輕輕搖頭,儼若在陽光下表示,生命雖已完結,責任猶未完結神氣。

天還是那麼藍,深沉而安靜,有灰白的雲彩從樹林盡頭慢慢湧起,如有所企圖的填去了那個明藍的蒼穹一角。隨即又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抑製,在無可奈何情形下,轉而成為無目的的馳逐。馳逐複馳逐,終於又重新消失在藍與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色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