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魘(3 / 3)

大院子同住的人,隻有逃避空襲方來到這個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卻是地麵上一種永遠帶點突如其來的襲擊。我雖是個寫故事的人,照例不會拒絕一切與人性有關的見聞,可是從性情可愛的客人方麵所表現的故事,居多都像太真實了一點,待要把它寫到紙上時,反而近於虛幻想象了。

另一時,正當我們和朋友商量一個嚴重問題時,一位愛美而熱忱,長於用本人生活抒情的×太太,如一個風暴突然侵人。

“××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說),你多大年紀?怎麼總不見老?我從四川回來,人都說我老了,不像從前那麼一切合標準了。(撫摩自己豐腴的臉頰)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X離婚,讓他去和年青女人戀愛,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覺,會失眠。(用茶匙攪和咖啡)這牆上的字真好,寫得多軟和,真是龍飛鳳舞。(用手胡亂畫些不大容易認識的草字)人老了真無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還得進城,……真氣人。”X太太話一說完,當真就走了。隻留下一場颶風來臨後的氣氛在一群朋友間,雖並不見毀屋拔木,可把人弄得糊糊塗塗。

這種人為的颶風去後許久,主客之間還不免帶剩餘驚悸,都猜想:也許明天當真會有什麼重大變故要發生了?結果還虧主婦用微笑打破了這種沉悶。

“×太太為人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隻因為太愛好,凡事不能盡如人意,瑣瑣家務更多煩心,所以總歡喜向朋友說到家庭問題。其實剛才說起的事,不僅你們不明白,過一會她自己也就忘記了。我猜想,明天進城一定是去吃酒,不會有什麼別的問題的!”大家才覺得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氣改變過來。

溫習到這個驟然而來的可愛風暴時,我的心便若失去了原有的謐靜。

我因此想起了許多事,如彼或如此,在人生中十分真實,且各有它存在的道理,巴爾紮克或契訶夫,筆下都不會輕輕放過。可是這些事在我腦子中,卻隻作成一種混亂印象,儼若一頁用失去了時效的顏色胡亂塗成的漫畫。這漫畫盡管異常逼真,但實在不大美觀。這算個什麼?我們做人的興趣或理想,難道都必然得奠基於這種猥瑣粗俗現象上,且分享活在這種事實中的小小人物悲歡得失,方能稱為活人?一麵想起眼前這個無剪裁無章次的人生,一麵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實中遭遇的限製,挫折,毀滅,不免痛苦起來。我還得逃避,逃避到一種抽象中,方可突出這個無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

我耳邊有發動機在高空搏擊空氣的聲響。這不是一種簡單音樂,單純調子中,實包含有千年來詩人的熱情幻想,與現代技術的準確冷靜,再加上戰爭殘忍情感相糅合的複雜矛盾。這點詩人美麗的情緒,與一堆數學上的公式,三五十種新的合金,以及一點兒現代戰爭所爭持的民族尊嚴感,方共同作成這個現象。這個古怪拚合物,目前原在一萬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動,尋覓另外一處飛來的同樣古怪拚合物,一到發現時,三分鍾的接觸,其中之一就必然變成一團火焰向下飄墮。這世界各處美麗天空下,每一分鍾內差不多都有這種火焰一朵朵在下墮。我就還有好些小朋友,在那個高空中,預備使敵人從火焰中下墮,或自己挾帶著火焰下墮。

當高空飛機發現敵機以前,我因為這個發現,我的心,便好像被一粒子彈擊中,從虛空倏然墮下,重新陷溺到更複雜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

忽然耳邊發動機聲音重濁起來,抬起頭時,便可從明亮藍空間,看見一個銀白放光點子,慢慢的變成了一個小小銀白十字架。再過不久,我坐的地方,麵前朱紅茶幾,茶幾上那個用來寫點什麼的小本子,有一片飛機翅膀的陰影掠過,陽光消失了。麵前那個種有油菜的田。圃,也暫時失去了原有的嫩綠。待陽光重新照臨到紙上時,在那上麵,我寫了兩個字,“白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