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2 / 2)

我們一同過誌摩停柩處時,約九點半鍾,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個小廟,廟名似乎叫“福緣庵”。一進去小院子裏,滿是濟南人日常應用的陶器。這裏是一堆缽頭,那裏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甕同一堆粗碗,兩廊又是一列一列長頸脖貯酒用的罌瓶。廟屋很小,房屋隻有一進三間,神座上與泥地上也無處不是陶器。原來這地方是個售賣陶器的堆店。在廟中偏右牆壁下,停了一具棺材,兩個縮頭縮頸的本地人,正在那裏燒香。

兩個工人把棺蓋挪開,各人皆看到那個破產的遺體了,我們低下頭來無話可說。我們有什麼可說?棺木裏靜靜地躺著的誌摩,載了一頂紅頂絨球青緞子瓜皮帽,帽前還嵌了一小方絲料燒成“帽正”,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右額角上一個李子大斜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願意死!鼻子略略發腫。想來是火灼炙的。門牙脫盡,額角上那個小洞,皆可說明是向前猛撞的結果。這就是永遠見得生氣勃勃,永遠不知道有“敵人”的誌摩。這就是他?他是那麼愛熱鬧的人,如今卻這樣一個人躺在這小廟裏。安靜的躺在這個小而且破的古廟裏,讓一堆壇壇罐罐包圍著的,便是另外一時生龍活虎一般的誌摩嗎?他知道他在最後一刻,扮了一角什麼樣稀奇角色!不嫌髒、不怕靜,躺到這個地方,受濟南市土製香煙繚繞的門外是一條熱鬧街市,恰如他詩句中的“有市謠圍抱”,真是一件任何人也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個不討厭世界的人,他歡喜這世界上一切光與色。他歡喜各種熱鬧,現在卻離開了這個熱鬧世界,向另一個寒冷寧靜虛無裏走去了。年紀還隻三十六歲!由於停棺處空間有限,親友隻能分別輪流走近棺側看看死者。

各人都在一分淒涼沉默裏溫習死者生前的聲音與光彩,想說話說不出口。仿佛知道這件事得用著另一個中年工人來說話了,他一麵把棺木蓋挪攏一點,一麵自言自語的說,“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靜。你難受,他並不難受。”接著且告給我們飛機墮地的形式,與死者躺在機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斷折的部分,腿膝斷折的部分,脅下肋條骨斷折的部分。原來這人就是隨同陳先生過出事地點裝殮誌摩的。誌摩遺體的洗滌與整理皆由他一手處置。未了他且把一個小籃子裏的一角殘餘的棉袍,一隻血汙泥濘透濕的襪子,送給我們看。據他說照情形算來,當飛機同山頭一撞時,誌摩大致即已死去,並不是撞傷後在痛苦中燒死的傳聞,那是不可能的。

十一點聽人說飛機骨架業已運到車站,轉過車站去看飛機時,各處皆找不著,問車站中人也說不明白,因此又回頭到福緣庵,前後在棺木前停下來約三個鍾頭。雨卻越下越大,出廟時各人兩腳都是從積水中通過的。

一個在鐵路局作事朋友,把起運棺柩的篷車業已交涉停妥,上海來電又說下午五點誌摩的兒子同他的親戚張嘉鑄可以趕到濟南。上海來人若能及時趕到,棺柩就定於當天晚上十一點上車。

正當我們想過中國銀行去找尋陳先生時,上海方麵的來人已趕到福緣庵,朱經農夫婦也來了。陳先生也來了。燒了些冥楮,各人談了些關於誌摩前幾天離上海南京時的種種,天夜下來了。我們各個這時才記起已一整天還不曾吃飯的事情,被邀到一個館子去吃飯,作東的是濟南中國銀行行長某先生。吃過了飯,另一方麵起柩上車的來報告人佚業已準備完全。我同北平來的梁思成等三人急忙趕到車站上去等候,八點半鍾棺柩上了車。這列車是十一點後方開行的。南行車上,伴了誌摩向南的,有南京來的郭有守,上海來的張嘉鑄和張慰慈同誌摩的兒子徐積鍇。從北平來的幾個朋友留下在濟南,還預備第二天過飛機出事地點看看的。我因為無相熟住處,當夜十點鍾就上了回青島的火車。在站上,車輛同建築,一切皆圍裹在細雨濕霧裏。這一次同誌摩見麵,真算是最後一次了。我的悲傷或者比其他朋友少一點,就隻因為我見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為誌摩智慧方麵美麗放光處,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迂,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於普遍人生萬彙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麵美麗放光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這些人理解誌摩,哀悼誌摩,且能學習誌摩,一個誌摩死去了,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誌摩了?

紀念誌摩的惟一的方法,應當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也就因為這點感覺,誌摩死去了三年,我沒有寫過一句傷悼他的話。誌摩人雖死去了,他的做人稀有的精神,應分能夠長遠活在他的朋友中間,起著良好的影響,我深深相信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