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鍾時天已大亮,由青島過濟南的火車,帶了一身濕霧骨碌骨碌跑去。從開車起始到這時節已整八點鍾,我始終光著兩隻眼睛。三等車車廂中的一切全被我看到了,多少臉上刻著關外風雪記號的農民!我隻不曾見到我自己,卻知道我自己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計是不是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人,認識徐誌摩,知道徐誌摩。我想把一個新聞告給他,徐誌摩死了,就是那個給年青人以蓬蓬勃勃生氣的徐誌摩死了。我要找尋這個一個說說話,一個沒有,一個沒有。
我想起他《火車擒住軌》那一首詩。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嚐能支使命運?
這裏那裏還正有無數火車的長列在寒風裏奔馳,寫詩的人已在雲霧裏全身帶著火焰離開了這個人間。想到這件事情時,我望著車廂中的小孩,婦人,大兵,以及吊著長長的脖子打盹,作成縊斃姿勢的人物。從衣著上看,這是個佃農管事。好象他遲早是應當上吊的。
當我動手把車窗推上時,一陣寒風衝醒了身旁一個瘦癟癟的漢子,睡眼迷蒙地向窗口一望,就說“到濟南還得兩點鍾。”說完時看了我一眼,好象知道我為什麼推開這窗子吵醒了他,接著把窗口拉下,即刻又吊著頸脖睡去了。去濟南的確還得兩點鍾!我不好意思再驚醒他了,就把那個為車中空氣凝結了薄冰的車窗,抹了一陣,現出一片透明處。望到濟南附近的田土,遠近皆流動著一層乳白色薄霧。黑色或茶色土壤上,各裝點了細小深綠的麥種。一切是那麼不可形容的溫柔沉靜,不可形容的美!我心想:為什麼我會坐在這車上,為什麼一個忽然會死?我心中湧起了一種古怪的感情,我不相信這個人會死。我計算了一下,這一年還剩兩個月,十個月內我死了四個最熟的朋友。生死雖說是大事,同時也就可以說是平常事。死了,倒下了,癟了,爛了,便完事了。倘若這些人死去值得紀念,紀念的方法應當不是眼淚,不是儀式,不是言語。采真是在武漢被人牽至歡迎勞苦功高的什麼偉人彩牌樓下斬首的,振先是在那個永遠使讀書人神往傾心的“桃源洞”前被捷克製自動步槍打死的,也頻是給人亂槍排了,和二十七個同伴一起躺到臭水溝裏的,如今卻輪到一個“想飛”的人,給在雲霧裏燒毀了。一切痛苦的記憶綜合到我的心上,起了中和作用。我總覺得他們並不當真死去。多力的,強健的,有生氣的,守在一個理想勇猛精進的,全給是早早的死去了。卻留下多少早就應當死去了的閹雞,懦夫與狡猾狐鬼,愚人妄大,在白日下吃,喝,聽戲,說謊,開會,著書,批評攻擊與打鬧!想起生者,方真正使人悲哀!
落雨了,我把鼻子貼住玻璃。想起《車眺》那首詩。
八點左右火車已進了站。下了火車,坐上一輛人力車,盡那個看來十分忠厚的車夫,慢慢的拉我到齊魯大學。在齊魯大學最先見到了朱經農,一問才知道北平也來了三個人,南京也來了兩個人。上海還會有三四個人來。算算時間,北來車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又匆匆忙忙坐了車趕到津浦車站去,同他們會麵。在候車室裏見著了梁思成,金嶽霖同張奚若。再一同過中國銀行,去找尋一個陳先生,這個陳先生便是照料誌摩死後各事,前一天擱下了業務,帶了夫人冒雨跑到飛機出事地點去,把誌摩從飛機殘燼中拖出,加以洗滌、裝殮,且伴同誌摩遺體同車回到濟南的。這個人在誌摩生前並不與誌摩認識,卻充滿熱情來完成這份相當辛苦艱巨的任務。見到了陳先生,且同時見到了從南京來的郭有守和張慰慈先生,我們正想弄明白出事地點在何處,預備同時前去看看。問飛機出事地點離濟南多遠,應坐什麼車。方知道出事地點離濟南約二十五裏,名白馬山站,有站不停車。並且明白死者遺體昨天便已運到了濟南,停在城裏一個小廟裏了。
那位陳先生報告了一切處置經過後,且說明他把誌摩搬回濟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們會來,我知道在飛機裏那個樣子太慘,所以我就眼看著他們佚子把燒焦的衣服脫去,把血汙洗盡,把破碎的整理歸一,包紮停當,裝人棺裏,設法運回濟南來了!”。
他話說的比記下的還多一些,說到山頭的形勢,去鐵路的遠近,山下鐵路南有一個什麼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詢問飛機出事時情形所得的種種。
那時正值濕霧季節,每天照例總是滿天灰霧。山巒,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種濃厚濕霧裏。飛機去濟南差不到三十裏,幾分鍾就應當落地。機師衛姓,濟南人,對於濟南地方原極熟悉。飛機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嶺,估計時間,應當已快到濟南,或者為尋覓路途,或者為尋覓機場,把飛機降低,盤旋了許久,於是砰的碰了山頭發了火。著了火後的飛機,翻滾到山腳下,等待這種火光引起村子裏人注意,趕過來看時,飛機各部分皆著了火,已燃燒成為一團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兩個飛機師皆已成為一段焦炭,誌摩坐位在後麵一點,除了衣服著火皮膚有一部分灼傷外,其他地方並不著火。那天夜裏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為去失事地方較近的火車站站長知道,趕忙報告濟南和南京,濟南派人來查驗證明後,再分別拍電報告北平南京。濟南方麵陳先生派過出事地點時,是二十的中午。當二十二大清早我們到濟南時,去出事時已經三天了。